再醒来时,床边守候的是太医令。
“来,公主张口。”太医举蜡烛,宫人举铜镜,借光打量女童的口齿。
阿四睡眼惺忪坐在绳床上,太医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上上下下检查个遍。孟乳母拿出阿四吐奶的衣裳和木碗给太医查验,确认无事后才松口气。
太医令是个中年大妇,眉目慈和,很有济世救人的医者风范。她将手头的东西交给随侍收起,擦擦手与孟予交代:“公主只是饮用羊奶时快些,呛到了,没什么大事。倒是这牙生的整齐,较常人更快,可以吃用一些硬物。”
孟予对阿四千万个小心,一点儿也不敢放松,“四娘好吃又好动,向来是康健又精神的。只是今儿从宫外回来后,就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
太医令笑道:“大概是第一次出门,小儿精神过于振奋,之后难免疲懒一二,不必过于忧心。”
事毕,孟予恭敬地将太医令送出丹阳阁,反身回来照顾阿四饮食。这回,再不许阿四自己捧碗牛饮了。
好眠带走了阿四睡前的胡思乱想,又高高兴兴地吃起果子。孟乳母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肉羹给她,蜜水也由垂珠用勺喂,不许她自己喝。阿四虽然觉得麻烦,但因为是自己的失误引来担心,也不好意思发脾气。
天幕彻底拉黑之前,皇帝遣宫人来召阿四和谢有容同用晚膳。这是阿四记忆中,她见到的唯一一次皇帝和谢有容同室相处。
因为住的地方不一样,阿四从没想过皇帝和谢有容交流感情的方式。
现在她知道了,那就是不交流。
可能是刚祭祖的缘故,太子与公主们都被留下用膳。六人各有各的桌案,全程保持寝不言食不语的古老规矩,走动的宫人和内官就跟不存在一样,走步无声。
阿四刚吃过一顿,现在有些食不下咽。她仗着年纪左右偷看,和正在挤眼睛的姬宴平对上眼。
她的亲阿姊啊,咱俩认识的时间太短,我看不明白你啥意思啊。
姬宴平没有媚眼抛给瞎子看的自觉,很快和姬赤华搭上线,两人眼神交流片刻,又在冬婳的有意的笑脸中败下阵来。
最终是皇帝打破了安静,她的表情与往常没什么两样,温和地关心女儿们:“你们几个小的,今日出去吃了什么好东西?过得可高兴?”
一句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效果截然不同,姬赤华听了立刻埋头专心吃饭表现自己绝没有“因为在外面吃得好、玩疯了,家里的饭都不香了”。
姬宴平就没有这么多顾忌,大大咧咧道:“没吃什么好的,得了一把尤阿姊的莲蓬刚刚煮了莲子羹喝,混了个肚圆吃不下什么了。”
阿四蹦不出几个字的年龄,是由孟乳母代为回答:“四公主方才用过一碗肉羹。”
“听起来你们今天过得不错。”皇帝放下象箸,微微侧首看向谢有容,脸上是不动摇的笑意,“三娘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连阿四今日也出宫去了?还请有容为朕解惑。”
此言一出,太子和姬赤华齐齐一顿。
这顿饭是没一个人有心思继续吃了。
阿四抬头望,皇帝穿着肩织日月的常服,发上的冠冕已经取下,目光平静如水,嘴角弧度都与平日别无二致。屋内落针可闻,此时也只有阿四能大刺啦啦地直视圣颜。
她不明白,同一个人,为什么会因为轻微的语气变化,就让人感到胆寒?
谢有容更早一步放下食具漱口,正要擦拭嘴边水痕。听到问话,他拿巾帕的手停了。只是停了一瞬,他擦干唇上水润的痕迹,抿唇轻轻一笑:“陛下不是与三娘说过,允许她们姊妹出去玩儿么?”
姬宴平也不解,明明是陛下允许她出去的,怎么又要秋后算账?
但她确实没想让谢有容替自己挨罚,鼓起勇气,自觉起身道:“母亲,是我非要带着四妹妹去的。”
皇帝自上而下将四个孩子的神情动作都囊入眼中,她和姬宴平灵动的眼睛对视。对这个淘气又带一点憨的孩子,皇帝一向是纵容居多,这次打定主意要给孩子一个教训。
于是,她不再维持轻薄的笑容,而是用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视线去审视。
“三娘,你认为这件事错在你吗?错在哪儿?”
姬宴平在如有实质的压力下,生不出半点儿其他心思,迟来的慌张和混乱充斥,甚至对刚才能笑着接话的谢有容生出两分钦佩来。她的手指紧张地发抖,下意识去扣腰上挂着的禁步,摸了个空,中午把禁步作为赌注输掉给了闵玄鸣。
她不合时宜地想,要是闵玄鸣在就好了,母亲总是对闵玄鸣宽容又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