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的露水消散后,晚些时分略到正午,盛京皇宫的御书房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什么叫官吏们可以自带行装?几千万的百姓们就连一颗粮食也不能带?这叫什么慈悲?”
“我再问你一遍,只带半数行不行?”
御书房里年岁稍大的中年男人近乎恳求地看着一位年轻的禅师,禅师很无奈地摇摇头。
“莫名,你的这些话是否代表佛宗?佛宗难道要看着几千万人饿死在先人的故土上!”
门外候着一位红袍的老太监和一位神姿俊硕的侍卫统领,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又各自向前走了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向来温和的安王从不轻易动怒,而内里站着的那位莫名禅师,是佛宗统辖人间的代表,每日都要临朝听政,之所以今日早朝上阵阵沉默,正是为目前御书房里的争吵先做风雨来临前的准备。
莫名苦笑着说:“王爷,我只遵从上谕,自已并不能做任何决定。”
朱翊越瞪着眼,右手猛然一震,砰地一声,碎瓷片和青绿的茶水流了一地,他压着怒意说道:“除上三座的三位之外,佛宗之内你最大,他们对凡人的生死没那么在乎啊,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让人带点春耕的种子,给大明的人族留一条活路吧!”
又是‘砰’‘砰’两声,今天御书房里名贵的茶盏不知碎了多少,还有些沉重闷响,一听就知道几方稀缺的沉水砚也和那些碎瓷片一起,化为不值钱的玩意了,门外的侯公公很多时候都在御书房伺候,听着这些看过无数次甚至有了感情的老家伙们一个个烂得不成样子,他双眼紧闭地唏嘘不已。
祁玉山常年戍守宫内,对禅师们奇异而精绝的力量所知甚深,安王算是天下第一老实人,然而老实人发起怒来极端可怕。
他并不担心安王会在满腔愤恨中做出后悔的事,而是忧愁于持有诡异力量的莫名,会在忍耐到忍无可忍之时伤害安王,所以他的脚几乎已经跨上御书房的门槛,左手屈肘顶在胸前,右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随时准备撞门。
房间里沉默很久,内外四人都在尽力抚平心绪,约莫二十个呼吸,趴在门缝窃听动静的祁玉山在没有感受到任何声响后,退后两步摆好架势准备冲进去。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紫袍的朱翊越略带怒气地跨门走出,径直冲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其后莫名神色平静地徐徐出来,朝着侯公公和祁玉山默然点头示礼,身后一道清风拂过,御书房的两扇门轻轻合上,莫名则朝着宫外走去,无需内侍或宫女太监带路,这座皇宫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从还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就被委派至此,因而很熟悉,比自已出家修行的那座寺庙还熟悉。
缓步走着,行至一处碧湖之前,莫名停住脚步,驻足观望着湖水里各色锦鲤欢快游动,他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外一架至高的山峰之上,呢喃说道:“没了水,鱼又该怎么活……”
盛京城里某处偏僻的巷子里,明朔穿着一袭青白色袍服站在一道小门外,整齐的冠发和细长润滑的胡须,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很像些潜藏在深山老林里避世不出的大先生。
相比之下,一侧矮胖的褚石梁就显得较为笨拙粗鄙,尤其是那身蓝青色的官袍带有浓重的世俗气息,两人站在一处显得气质上极不相符。
明朔略带疑惑地朝右侧偏头,小声道:“这能行吗?你给我安排的这个身份,是不是有些太过惨烈,甚至是虚假。”
褚石梁听着这话带有不信任的意味,立刻肯定道:“谋士的身份就该是这样,一不能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二最好少有亲朋故旧,这样王爷用着才放心,陛下也能少在你身上打主意。”
明朔蹙眉说道:“但被山贼屠村,我作为唯一的活口,被一老者带入荒野溪谷中受教多年,是不是有点太假。”
褚石梁拍拍胸脯,说道:“您既然说从故土而来,这地界没人认识您,而且三十多年前,佛宗和朝廷强力剿灭山贼的时候,不少贼人屠村向朝廷示威,也是事实啊。
我也只是恰巧在郊外碰上您,就算户部去查人户,刑部和大理寺去调屠村的案件,甚至锦衣卫去查您的身世,都是一张白纸。”
明朔心里嘀咕地点点头,白墙包裹的小门吱呀一声,一个年轻的家丁推门出来,两人道明来意后,明朔伸手去腰间拿银袋,准备做些人情事,不料那小厮关上门户径直往内里通禀去了。
褚石梁幸灾乐祸地摇摇头,略带鄙夷地说道:“您很擅长为官不正之道啊。”
明朔转头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愤愤说道:“不是你说人情世故,和光同尘吗?”
褚石梁清了清嗓子,眼神里闪着光彩,带有敬意道:“您小瞧了安王,也小瞧了安王府。”
“怎么?还嫌钱给少了?”
褚石梁一缩脖子,示意不太想与之言语,说道:“安王清廉,从不收礼,府中上下,皆循而仿之。”
闻言明朔松缓一笑,内心对这位王爷的敬意加重两分,更好奇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让在外的三位王爷敬服赞叹,连朱翊越那样的疯子提起他都不免流露出赞许。
盛京的清晨很美,夜间的空气在繁重露水和雾气的洗礼后格外清新,满街满巷的青石板道洁净异常,不时有三两朵绿色自夹缝中而出,天际蔚蓝而澄澈,阳光和煦而夺目,盛京在群山环抱之中,不尽的清幽与人间烟火并不冲突,反而平静地交融为磅礴的万物盎然之景。
朱翊越从皇宫连路走回来,没有乘轿子,满城的朝露雾气并未让他心里的火气消减分毫,从正门入府后一连砸了十多个茶盏,后门的小厮上前禀报,却很罕见地被他一口回绝,只得穿过重重院落和几道幽深的小门,向明朔二人表达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