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总是难熬,日头从正中开始就滑落的极为缓慢,幸而还在正月冬天,若是夏日早该热出一身骚汗。
明朔看着易秉之走远后,也在思考这座粮仓该如何安置,究竟是等八千万人族回归,朱翊宁的谋划尘埃落定之后,做为今明两年耕种的种子,还是暂且拿出来救急,易秉之的性子不会把仓禀的事告诉他人,且他就一张嘴,纵使有交好的几位官员,分发下去也吃不了多少。
重要的是,那座丞相府,虽然规模有些小,但给个五六品的官员做封赏规制足够,这处临时打造的地下粮储,明雅明轩挖得有些急,下层的洞窟有些大,上层的砖石有些薄。
如果在近日里有拔擢的官员,又正好分了这座宅子以示天恩浩荡,迎来送往之人,都是人情世故的事,宴请宾客之礼自然也少不得,他们正好来了,又正好在那处洞窟之上摆满席面,满座宾朋,立时就要塌陷下去。
明朔苦涩地双眉下曲,尽量还是往好处去想,或许明皇碍于自已魔族丞相的身份,又因着太和宫屡次谩骂,说不定直接就让人把相府拆了,那些房梁柱石、砖瓦泥块一落地,立刻就会把地表砸出个洞来,两千斤的粮食也藏不住了……
身上裹着黏腻的黑灰,日头一晒,冰雪一冻,这些滑滑粘粘的东西,仿佛遭受某种非凡的秘力,渐渐变得硬实起来,形成一层薄脆的外壳,手脚不可屈伸,行动均受限制。
明朔的嘴里呢喃地骂着,腊月三十那晚,魔民和魔尊府外跪拜的膝盖压雪之声明朔都听见了,正月返京那几位官员,躲在东西二屋,烤火论道,论的是为僧不正之道,为佛不尊之理,他们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佛陀的骨头当成柴火扔进炭炉里,明朔自然一字不落地全入耳中,且此刻深以为然。
佛宗的秃驴们凭着三寸莲花灿烂之舌,佛陀度化罪业之力,使得佛国人族心甘情愿地以血肉供奉,可惜他们不曾看见,位处上三座的戒律座,对一位一百二十岁的嶙峋老者是如何百般折磨。
叮铃铃!
一道平和且肃穆的气息自明朔胸口散发,那只佛铃急剧抖动起来,虽然隔着衣物和一层黑硬恶心的甲壳,但声音依旧清亮。
随着这只含有净化之力的禅铃敲响,冰冷无言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入明朔的体内,如丝丝曼妙灵巧的绸绫,在轻柔的拂动下飘摇伸展,将急躁翻涌的内心逐步抚平,直到静如此方无云的天穹。
方才胶着的粘稠黑灰,至于此刻硬邦邦的黑色皮层,竟在这道铃音的震动下裂出几缕缝隙,细小的缝隙如年老皮肤的纹路般缓缓增生,又如蜘蛛吐丝般层层碎裂,终于到达某个节点,发出砰的一声。
一棵碳化的黑木桩子死了,一个身着红袍的人却活了。
明朔诧异地抖动双臂,欢快地上跳几次,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两步,呼吸比之前顺畅很多,精神和力气都达到饱满甚至溢出的状态,有如破茧重生一般。
他从怀里拿出那只佛铃,刚才自已一动未动,并不可能是身形的摇晃导致这只佛宗的圣物发出声响,掌中的皮肤似乎紧致不少,手背的褶皱也淡化很多。
明朔苦笑着摇摇头,这是示好?为了‘佛祖’骨植的更好交易,还是补偿,源于连番捉弄的内心不安?自已该不该心怀感激?
思忖之际,一位神色肃然的老僧悄然降临,许是故人相见,不必弄排场耗费精力,之前那些耀眼如皓月般的圣洁白光并未出现,落地的一瞬,脚下的雪花不曾颤动一片,身周的气流不曾扭曲一分。
面对此人,明朔不知自已该怒还是该笑,最终决定两种情绪缓和一番,化为平静的面容,等了一阵,老僧就默默站着,注视着眼前的人,目光十分无情,如同看一块石头。
寂静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说道:“我不说话,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看着?”
海树庄肃地微微颔首以表态度,眸光里的色彩很繁杂,他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做世界的一部分,以穆然的神情平等地对待万物众生,因而一眼蔑视,一眼不屑,都表达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整体情绪,而非针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
明朔此时神志如拨云见月般清晰,看到这位下界陀佛的漠视之色,不由很想同佛经里那些不明不白的道理争论一番。
他脚步缓缓,上仰天日之焦灼,下俯落雪之无边,说道“僧弥们常说,众生无相,万物有各自的色彩,有各自生长的形状,有各自繁盛的季节,怎么谓之无相?又说众生无情,人有怒有惧,有悲有喜,乌鸦有反哺之恩,虎牛有舐犊之情,有何来无情?”
老僧并未答话,连同之前的颔首也没有,他平和的眼中有世界,却是淡漠亦无言之世界,灵智未开之物,无法求得真知,所言无有道理,所以下界众生都在静默中苟活。
明朔看出他不屑辩解的面容,走到近前,四目相视,却并未如大多数人一般,在面对佛陀的时刻心中升腾起直抵深处的卑微与罪责感,反而一笑,说道:“你对我的蔑视,也是对众生万物的蔑视,你们自以为立身云端,触摸苍穹,就能无视一切,而我们这些……人,甚至比不上你们对花开一瞬的略微动容,星陨一刹的奇景感叹。”
他再说道:“不久你就能见到,萤火微光,聚而吞月,飞蛾扑火,不是自取灭亡,而是……浴火重生。”
清风过耳,海树的眉梢微微聚拢几分,细微的神色变化并不因为这番话有道理或无道理,而是他觉得为一个‘人’耽误的时间太久,他冷淡说道:“人……你还见不见?”
明朔收住口,并捋了捋踊跃活动的思绪,这些话无关眼前的人听或不听,只是他想把话说出来,至于听众,可以是扶风落雪、枯木残枝,当然黄土下不知埋多深的那些老骨头能听见就更好。
对一位堪称在世佛陀的老禅师诉说‘人’的思考,心情便如澄澈高远的天空,他稍有喜色道:“带我去见朱翊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