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不再毒辣,收敛很多光芒后化作和煦的暗暗金辉,温和地铺撒在京都的雪地上。
原本厚重的积雪在温度的变化下变成薄薄一层,在经过返京民众的参观踩踏下,如酒醉仙人舞袖弄墨,雪白宣纸上杂乱的黑色斑点和线条看不出如何的象征意义,或许这就是平淡中本不该有的东西。
一身红袍从丞相府缓缓游动,每踏出一步,气势便增添一步,每前进一分,决心就坚定一分,浓墨重笔的京城,所有蓝青色和红色的颜料都龟缩在角落,因为正红色的金顶皇宫,才是天下唯一能有的朱红赤色。
过往民众和大小官员驻足站立,他们不清楚明朔的身份,也不需要知道,这样的熟悉的背影他们见过无数次,最近一次便是前任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朝堂上咆哮怒骂,指摘时弊,论罪皇族。
结局仅是他们用自已的血,给佛国的紫红色宫殿增添几抹异样的红色,而后这些血色在时间的沉淀中渐渐转为暗红,完全融入到阴霾的宫墙里,人影在茶余饭后的谈话中缓慢消磨,最终他们的名字荡然无存,仿佛从未来过世上。
世人遗忘的记忆再度浮现,他们静静看向这道如血的潮水肆虐,翻涌的波涛上站着一位身躯笔直的白头老翁,席卷漫天死意,他走过喧闹的街道,嘈杂嚣扰的人们默然平静,他走过督察院的院门,懒散忐忑的御史肃然起立。
在所有敬意和叹息的目光下,最终这道潮水如百川归海般平静于崇德门前。
内侍太监们正在扫着积雪,宫女们在擦洗宫殿和摆弄还未受冻的草木,午后是一天中少有的空闲时光,皇帝陛下和各宫娘娘很多会选择在此时小憩,朝政繁杂多在晨间,至多到午时,因而外面的大人和亲族也基本不在午后入宫。
但明朔兀然在不合时宜中出现在不合情理的地方,值守的侍卫没有阻拦,早在一顶朱红暖轿出宫后,传闻就一直不断,上下人员对明朔无一不知,他们并不清晰明朔的长相。
但在佛国的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见过苍苍老矣之人,那颗明皇赐予的金丹,仅凭借药香中渗出的药力,只能短暂维持精神,但魔尊留下的力量足够支撑很长时间,此刻恢复的苍苍白发,是明朔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
漫长宫道上响起一道脚步声,鞋底和地面交接,在接触和摩擦中发出清脆而嘹亮的击鼓之音,这道声音夹杂着着人血交汇的中枢跳动,隐含着忐忑心情中的急促呼吸,所有冗乱的杂音慢慢拧为一道坚如寒铁的定然之声。
太和宫里,明皇正盯着断裂的佛身,工部的人正搭了台子在加紧抢修佛像,朱翊宁的满腔愤怒突然被一道刺耳的声音扎入,如泄气的皮球般干瘪下去。
天地造人,人有万象万面,四肢长短和大小各不相同,但此时太和宫里响起一阵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宫道的砖石和地下的泥土都是精心挑选,以分毫不差的准度嵌入。
这道声音规律而沉稳,不掺杂任何的余乱,排除宫道上砖石不同导致脚步声的不一,以及两人或者多人的默契不可能高度一致,则这道声音只能来自同一个人,他是只身进宫的。
明皇的神色不定,只身进宫的臣子要么是有密事,要么是有大事,或者是求死,其他官员并没有单人独面龙威的胆量,再小的事情只要进宫都是合力上奏。
其他官员自然是把前任的左右御史和右都御史排除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翊宁的面容愈加阴沉,那些骨葬佛国的‘直臣’,自诩清流为国为民的谏臣,无一不是裹挟这种清脆的脚步声来质问天子。
声音从模糊渐为清晰,明皇的目光冰冷地盯着太和宫紧闭的大门,那道脚步声也正好止在宫门外。
“陛下,明朔明大人求见。”
陈海的声音很平静,却夹杂着一丝胆怯,胆怯里包含着对皇帝的敬意,以及对太和宫外这道人影的诧异,午后时分,不止皇宫里的人在懒散中消磨时光,佛国跟来的几位禅师也在午休,工部的工匠们就在所有人放松的时刻加紧抢修着这颗佛头。
太和宫里明皇的声音响起,殿门打开,无数的光亮也随之涌入,攀爬至最里面的佛脚处停下,鲜亮的红袍在光影中曼妙地舞动,但此时并没有风,还可称烈日的余晖和血色交锋,惨败而归,只好退至身后充当点缀的背景。
陈海的面色恐慌起来,昨日还依旧恭敬的臣子居然挺身而立,双腿笔直地如一把利剑,没有丝毫弯曲的意思,四周的环境弥漫着阴冷可怖,陈海赶紧招呼着工部的工匠们退了出来,把太和宫的殿门关上后,他遣散了驻守附近的侍卫,并远远推到二十阶之外。
明朔的容色比昨日出宫前更苍老,说明他没有过分吸食金丹的药力,也没有近乎贪婪地吞下它,明皇严肃地注视着,静默在佛陀脚下,无尽的黑暗中,既然没有卑躬屈膝,那就昭示着眼前之人不认可自已这位皇帝,或者……不认可大明朝。
殿门的关闭隔绝了一切光线和杂音,浮躁不安的情绪逐渐沉寂在不言中,朱翊宁在等明朔说话。
“魔朝丞相明朔,敬问大明皇帝安。”
明朔的声音极为平淡、沉稳、心绪宁静,并夹杂着一丝冷淡,他自已也想不到,将积压心底百年的一块石头取出来会这么容易,没有剧烈的内心不安,没有诚惶诚恐的畏惧,更没有抛却旧有身份的矛盾交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明皇脸上的阴霾比年关时分的暴雪还沉重,他双目瞪起,眉稍紧蹙,脸上的褶皱挤压扭曲,冷冷地听着这声“魔朝丞相”,如一块巨石砸在静默的湖面,瞬间水波剧烈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宁才淡然说道:“你是魔族留下来的,也是人族留下来的,宣宗皇帝待你不好,人族有愧于你,魔族却尊你为丞相,百年来待你不薄,所以你投靠魔族,朕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