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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乐目光微妙,穿过傅纾看他一眼,又落回雪白的病床,低头说道:“谢谢贺医生……也谢谢傅老师。”终于还是正面认识了。
她是得感激人家的,可这么郎才女貌的“你们”,听着未免刺耳,都乐下意识把道谢的话分开说。
藏区文化再治愈,到底治不了迫在眉睫的刺激。
贺麦冬接道:“哎,不打紧,阿姨这就见外了,我和小纾这么多年朋友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自家的医院,我不过举手之劳……”
傅纾:“……”
怎么就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了,这话说得不是刻意让人误会吗,贺麦冬不会是想让季安阿姨说点什么助攻一下吧?
她听得脑袋突突地疼,连忙出声打断贺麦冬:“麦冬,和医生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带乐乐去主任那里看看,晚上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这样吧,我看阿姨也有些累了,先让阿姨休息会儿,要不然你有事也先去忙?”
又要被赶走,嘘寒问暖这套如今没用了,成熟的傅纾有些刀枪不入。贺麦冬颇是丧气,干笑两声:“那行,你们先忙,阿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你让小纾告诉我就行,不用客气,那……我也先去忙我的了,回见。”
红玫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傅纾松了口气,周遭的尴尬却没有散去,都乐已经憋得十根脚趾头爪地了,她叫他“麦冬”,他叫她“小纾”,麦冬小纾麦冬小纾麦冬麦冬麦冬……
好生亲昵,是情敌啊,还得承人家的情。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但是,忍不住啊,心里泛起的酸涩几乎要冲上眼眶,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又岂止这两人称谓上的亲昵。
病房霎时变得安静,周季安到底比这些孩子们多吃二十多年的盐,三人间那点关系还看不出来的话当真是睁眼瞎了。
贺医生的殷勤她不是看不懂,却只能装作看不懂,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小辈们的事,她无意掺和,待到柳暗花明之际,总会有个结果。
周季安别扭地挤出一个笑脸,率先打破僵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催促两人也去忙自己的事:“你们约了医生就去见见吧,我确实也累了,想休息了。那……小纾,乐乐今晚能不能托你关照一下,一会儿,你们谈完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再上来了。”
都乐不允:“我聊完就过来陪你。”之前瞒着她就罢了,现在自己过来,肯定要陪床的,怎么的也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医院。
周季安坚决拒绝了:“不了,我睡眠浅,你们这一来一去动静大了,我晚上一醒就不容易睡着了。乖,你还是先跟小纾回去,护工护士们都在,陪床也不差这一晚,明天安顿好再看怎么安排,可以吗?”
都乐没有理由犟着了,只好听从大人建议。
傅纾深深看了周季安一眼,随后点头,牵着都乐的手腕离开了。
她知道周季安为什么不让人回来,需要都乐了解的坏消息马上就要摆到她面前,到时候小姑娘会怎么样呢?
那些让周季安无法面对的悲伤也让她无从安慰,傅纾忽而心慌,攥着人细腕的手指也隐隐发抖,医院走廊的灯光分外明亮,她却落了满目阑珊,硬着头皮走到电梯前,她终于借着按键松开自己止不住发抖的手。
得镇定啊,傅纾暗暗地想。
周季安的病房在私密性较好的九楼,医生办公室位于另一侧住院部的七层,从病房到办公室,要下两层楼,穿过一整条幽长的连廊,都乐忽的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傅纾逮到逃午休而穿过寂静走廊准备去挨骂的心境,如出一辙的忐忑,不知道命运能否再次赏她一点侥幸。
一路暗涌的心潮临到办公室门口也未能平静,白墙上“肿瘤科”三个大字看得人眼眶发红,都乐用力咬住下唇,回头无助地看着傅纾,终究失了敲门的勇气。
那哀求的眼神看得傅纾心尖直发颤,才觉得季安阿姨实在过分,刚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又如何见得小姑娘这样难过的神情。
女人薄唇微抿,抬手轻轻抚开都乐下颚紧绷的力度,又顺势把人带进怀里,低声哄着别怕。有温热的液体淋湿了她肩头的白衫,傅纾喉间一哽,竟也有了逃离事实的冲动,可是,她不能啊,她不能的。
她答应过周季安,会陪着都乐走下去的。
不管如何,她还是狠下心,揽着小姑娘打开了眼前这扇门。
然而,就如阿图医生所说:接受个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医学的局限性和可能性,这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顿悟。周季安选择保守治疗,或许是种释然,但对都乐而言,漫长昏暗的“过程”自这个傍晚伊始,世界遍地荒芜。
关于周季安的病情,小姑娘到底没有救命稻草可以抓。
奔波了一整天,一再的坏消息击垮了她,浑浑噩噩跟着傅纾离开医院,她终于崩溃地把自己关进傅纾家的浴室。
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是,随后进门的身影在浴室前定定站了半晌,也没有开门进去。她贴着墙,静静在门口听着,小姑娘啜泣的模样一点点在脑海里被还原,而站在灯影不分明的阴暗里,她同样伶仃。
傅纾是做得多,说得少的性格,在安慰人这一块的技能素来就没修满过,当年开解都乐多少是就着理论教材外加谢澜助攻,硬着头皮上的,眼下关心则乱,更是手足无措。
小姑娘不选择依附她,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去拥抱都乐。好在临时喊了叶榆带着小崽子过来,但愿有用。
浴室里的水声断断续续,偶尔还夹杂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女人的心更乱了,掏出手机又催了叶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