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者,双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测土深,测日影,正四时,以求地中。陈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国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两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这两种物事却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测丈量土地时必须使用的工具。长此以往,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说。
扶苏手中的笔开始在竹简上落下,但却并不妨碍他一心二用,只听他继续问道:“那何为圭臬?”
少年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一个词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权衡,又例如绳墨等等。他看着扶苏优雅地书写着,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缓缓道:“法度,规则。”
扶苏眼睛都未眨一下,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
少年闻言怔忪,根本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刁钻的问题。即便他能随便根据他的这个问题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并不是那样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没有声音传来,扶苏很满意少年的反应,他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时,请准时。”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势。
少年此时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说明日起入宫试读,他今天还没有资格坐在这里。顿时锦衣内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别。
直到少年倒退着走出殿外,扶苏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张竹简写到最末一片,扶苏才搁下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能在对方的心中种下一颗名为质疑的种子,今天的发挥当真不错。
迟早,这枚种子会开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从心间拔去。
扶苏摸了摸光洁的下颌,还很稚嫩的俊秀脸庞上伪装的镇定气场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练了好几次啊……
二
扶苏虽然在看着军事情报,但多半的注意力还是在身侧整理竹简的少年身上。
这位表面恭敬,事实上内心无比倨傲的少年,已经成为他的侍读有一段时间了。扶苏越是和他接触,就越是震惊于他渊博的学识,也越好奇他究竟师承何处。一想到最近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扶苏心底也是各种不舒服。
说到底,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
更何况,如果真正想要把一个人收为心腹,就没有必要在对方的面前还掩饰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要怎么问出口呢?
扶苏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都是由快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会命人复制一份,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并不是想要这个还未束发的公子扶苏能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只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他执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从写满情报的竹简上,转移到身侧的少年身上时,扶苏忽然发现那少年居然转过了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扶苏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还很稚嫩的脸庞上一片沉静,只听他淡淡地开口道:“若是公子想问宫中的流言,请尽管问。”
这样的机会,扶苏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问道:“孤听人传汝曾是罪人吕不韦的门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轻蔑地一勾,缓缓道:“公子居然信?吕相去时,臣才几岁?何来门客之说?”
扶苏自然知道这种流言荒诞不经,可无风不起浪,他顺势继续追问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卿之祖父曾离秦国,封地被夺,那……卿居何处?”扶苏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虽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闻言,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紧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双目中的情绪。“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厦将倾,万劫不复。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有今日。”
“师父?”扶苏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对于少年口中那个师父的兴趣。能将一个孩童调教成秦国上卿,那本人又将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犹豫什么,半晌之后才艰难地说道:“吾师……曾是吕相门下之客……只是闲散人等,寻丹问药而已。”
扶苏一愣,这才知道这流言居然还真有些靠边。他此时才注意到,少年口中一直是称吕不韦为吕相的,看来虽然并无直接瓜葛,这少年也绝不是踩低捧高之辈。看着少年木然中难掩紧张的神色,扶苏不由得一笑道:“无妨,当年吕相门下三千门客,多数乃是滥竽充数罢了。”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对味,他这不是说人家师父是滥竽吗?
果然见少年的脸色一沉,扶苏这下也不好再去细问他师父的事情。不过反正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行,报到父王那里,总会能找到的。扶苏也厚脸皮地当之前说的话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无数次地言传身教让他明白,身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墙厚的脸皮。
“汝师只汝一名弟子?”扶苏发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内窒息的气氛,随口一问,绝对不是想要套话。
少年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板一眼地恭敬回答道:“吾师来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听师言及几次,但并未见过,那位师兄应在赵国。”
扶苏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军事情报,不由轻笑道:“赵国,已成历史矣。”说罢便把手中的竹简往少年的方向递去。
少年脸色微变,连忙双手接过竹简,细细看去。
秦趁赵连年天灾再度发起攻击,武安君李牧领兵迎之。李牧镇守边疆多年,败秦数次,王翦不与其针锋相对,便对赵王迁用离间计。李牧功高震主,赵王迁早就心存忌惮,离间计一出,赵王迁便夺李牧军权。李牧因前线秦国大军压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拒绝交出军权。此举令赵王迁越发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夺其虎符。
“赵王迁自毁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苏用食指轻敲桌面,开始思考着是否要救李牧这个盖世名将。但这个问题,恐怕他父王也曾考虑过。这战国乱世的四大名将,起翦颇牧,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秦赵两国分别拥有两名,但白起已死,廉颇老矣,只剩王翦与李牧……罢了,此时恐怕也已经晚了,李牧在赵国的威望恐怕要比赵王迁还要高,赵王迁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必然会雷霆万钧。
即使是愚蠢如赵王迁,恐怕也会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
扶苏的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年处,见他正好看完竹简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便已知彼此想的都差不多,均为这一代名将的末路而沉默了起来。
没有人会说王翦卑鄙,离间计自古便被用得炉火纯青,他们身处在不同的两个阵营,王翦只是简单地用金银财宝贿赂了奸臣郭开,便让大秦士兵免于战场厮杀,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赵王迁像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样,无比信任李牧,恐怕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抚摸着竹简上的纹路,低低地叹息道:“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