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服饰向来繁琐,更何况是为帝王准备的冠服。中衣中裤,罗縠单衣,玄衣绛裳,襭夹。尽管是老板精心保存的衣服,但历经了漫长的岁月,即使用最好的熏香驱虫,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淡淡的霉味,有种洗染不去的历史沧桑感。
老板把最外面的衮服为扶苏穿好,对准了左右衣缘,系上内侧的深衣腰带,然后理顺了衣服的褶皱,最后缠上刺绣上滚云纹的黼黻腰带。虽然已经许久都不曾碰过这类的古装服饰,但记忆却深入骨髓,即便是一开始有几分生疏,随后也熟练起来。
为扶苏戴上通天冠,再佩上只有帝王才能戴的五彩绶、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又捧出秦始皇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最后恭敬地跪在扶苏脚边,为赤足的他穿上赤舄厚履,确定从上到下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瑱、纮、綖都已经齐全,再整理好他的衣角,双手呈上传国玉玺和氏璧。
低头看着这个和记忆中一样又有些不一样的友人,扶苏还是有些无法适应。虽然面容未变,但那一头碍眼的短发,那身勾勒出身材的紧身衣服……扶苏忽然微缩瞳孔,对方的领口虽然是扣紧的,但是从他这个角度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痕。看起来年代颇远,像是砍头的致命伤。
扶苏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触,皱眉道:“这是怎么弄的?”
老板并未回避他的指尖,而是淡淡一笑道:“已经过去了。”
扶苏在那道伤痕上微一摩挲便放开,尽管看起来已经愈合,但他依旧像是怕对方痛楚,不敢太用力。
老板因为他的动作而仰起了头,看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面貌的扶苏。尽管短发戴冠不伦不类,但依旧是光彩夺目,在暗室的烛光下,尊贵非凡。
莫名的,心里泛起一股不舍的酸意,他苦熬了两千多年,也许只是为了看他这一身的荣光。当年的他,还是幻想着有一天他的殿下可以接受万民的朝拜。可是现在,却只有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暗室,他一个人欣赏了。
一旁的楠木拔步床的第一进有一个小巧的水银镜,扶苏眯着眼睛看向自己在那方水银镜中清晰的影像,在玉旒串背后的双眼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亮光。
他们两人一站一跪,就像是毫无生命的陶俑一样,谁都没有说话。
老板捧着和氏璧呆愣了许久,直到在听到几声清脆的玉珠碰撞声后才回过神。那是通天冠上前后悬挂的玉旒串,在随着扶苏的低头,而叮当响个不停,清脆悦耳。
扶苏伸手抓过他手里的和氏璧,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板深深地匍匐下去,把脸上的表情藏在黑暗中,吐出两千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一声呼唤。
“陛下……”
沉重的冠服并不适合平日里的行动。扶苏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俯身拉起了仍然匍匐在地的老板,在把所有累赘的饰物和冠冕去掉之后,扶苏仅穿着玄衣绛裳,倒显得他整个人俊秀挺拔,丰神俊朗。
两人坐下来喝着茶,老板知道扶苏肯定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自是不可能详细地把自己这两千多年的事情一一讲述,对方也不会感兴趣。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可以长生不死,和发觉扶苏转世每一世都会早夭之后的追随等等。
扶苏一直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青花瓷盖碗的碗边,像是对这个润泽剔透的瓷器爱不释手。直到老板提到某事的时候,才忽然开口问道:“依汝所言,吾现在的这具身体,其实是吾的转世?”
老板闻言一呆,心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慌乱。“是的。”他只能从唇间挤出这两个字,多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他能说什么呢?如果说医生虽然是扶苏的转世,但却是不同的两个灵魂,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不就是怀疑扶苏不会归还身体了吗?
扶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优雅地掩唇打了个哈欠,略显疲惫地说道:“夜深了,吾想休息了。”
老板这时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因为他很少需要睡眠,所以卧室里的拔步床基本就是装饰。又重新换上被褥,老板把卧室留给扶苏,自己则回到楼上的哑舍中。胡亥来过之后,一片狼藉,除了还要给三青上药外,还有许多被惊扰的古物都需要重新整理一遍。
一夜无话,老板在天井中清扫完毕,发现天已经亮了,回想昨天发生了一切,还有股不真实感。迷迷怔怔地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想起扶苏和他不一样,现在是在医生的身体里,早饭自是需要的,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打算出去买早点。可是一回头却看到了一身休闲装的医生,正微笑着朝他示意着手中的早餐盒。
老板怔忡了一下,还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梦,医生还是那个医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不顾他意愿地拽着他一起吃饭。
“给,街角的小笼包,刚出炉的。”
被拉进了温暖的屋内,手中也被塞上了自己常用的象牙筷子,老板抬起头,接触到对方并未戴眼镜的脸容,不禁浑身一震。那抹温润的笑容,绝对不会出现在医生的脸上。
“吓了一跳吧?”扶苏唇角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显然很满意在老板的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了笑道,“昨天晚上,吾看到了他的一生。也许是正在借用着他的身体的缘故吧。不过他也曾经看过吾的一生,很公平。”
老板这才恍然,扶苏最后说的那句,指的自是去年这个时候,医生的长命锁断裂,医生不全的灵魂回归,看过了扶苏的人生轨迹。而扶苏此时看过了医生的记忆,自然也就会穿现代的衣服,也会知道街角的小笼包很好吃。
老板吃得食不知味,听着扶苏拿着手机很熟练地打电话给医院请假,更是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虽然知道扶苏做的这些是很正常的,但医生看过扶苏的记忆之后,从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半分和扶苏有关的言语或者动作,而现在扶苏所做的一切,却让老板有种医生会被完全替代的感觉。
老板还记得,他曾经有次和医生提到过那次的事情,询问他看过扶苏的一生之后,有什么感觉。医生当时很坦然地回答他没有,那一连串的场景,就跟看了一场传说中的全息电影一样,现在怎么还可能有人觉得自己是一个电影里的人物啊?喜欢贾宝玉的生活也不可能觉得自己就是贾宝玉是么?他是扶苏的转世?这完全是两回事嘛!就跟玩游戏会有好几个马甲一样,一个马甲上发生的事,和另一个马甲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因为那次的谈话,老板才彻彻底底把医生和扶苏两个人完全分辨开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关系。
可是现在,就在他面前,发生着他从未想过的画面。
“在想什么?”扶苏合上手机,挑眉看了过来。他是个无比通透的人物,只消一眼就明白了症结所在,随即展颜一笑道:“放心,只是必要手段而已。若是不请假,等这个人回到自己的身体,就会发现他的工作丢了。不过幸好他的年假今年还没请。”
老板觉得自己太多心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个还是汝来保管吧,吾觉得随身带着这个不穿衣服的男人,很有压力。”扶苏叹了口气,把颈间的水苍玉吊坠解下,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这个水蓝色的耶稣基督吊坠,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扶苏的借口,因为若是扶苏不想归还医生的身体,只消毁掉这个吊坠,而医生的灵魂没有了依附的载体,自然会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