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33年,我刚入寒谷时,天下也才刚刚易主。新皇叫东皇裘,扫五国而成一大统,定禹都为国都,改旧朝“天顺”为新朝“元乾”,开创了新的时代。
我原名叫万俟澹雅,是天顺的旧臣。我入谷的时候,才7岁。我的家人,除了一位哥哥——万俟珏昊,识时务为俊杰地在早年投奔新皇而被赦免,其他族人都以罪臣和逆贼的身份入了牢房,从此杳无音讯,阴阳相隔。而我,恰恰逃过了这一劫难。
这个劫难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天顺末年,万俟的这一辈祖父是帝师,于皇上有抚养教导追随祀奉之责。天顺的最后一任皇后,万俟怀薇,还是出自万俟一族。当年,一向端庄严肃的娘亲送长姐出嫁时,情难自禁地嚎啕大哭。现在想起来,那时大概一半是因为不舍骨肉的分离,一半是因为将来退无可退的悲壮。而当年祖母,祖父,爹爹和娘亲在和我分开前,就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人生于世,愿赌服输。万俟家既然享受过了这皇帝给的这滔天的荣耀,就要有承担着这满族的灭顶之灾,这是整个帝师家族的使命。所以小雅,你不能去报仇,也不要去报仇。你就把这里的一切当作一场梦,梦醒了,就去过别样的生活。记住,切切不可以给阿珏增添任何的麻烦,从而引来杀生之祸,断了万俟最后的血脉。万俟还需要你哥哥来延续香火。你可明白?”
你瞧瞧,世家的风范和气度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觉悟的,能理解的,能承担的。我望着祖母,祖父,爹爹和娘亲,这一张一张的脸上写着的大义凛然和慷慨赴义,我的心上上下下翻滚着一阵赛一阵的冷意,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阿珏,一个受困于朝堂庙宇,一个浪迹于世外,一生不能轻易相见。
所以,这次趁着师傅的缘故,我一半是真心寻找师傅,一半算着时间见一见阿珏。如果这一次没有见到阿珏,那么我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虽然遵着故人遗愿,有些事,我不能去做,但有些人,我还是需要去见一面!
因为,我还有一仇没报!
从大西北往东南的方向一路过来,一路的风景由粗旷到精致,由浅色变为多彩。我离开禹都的时候,这里支离破碎,流民四处流窜,遍地残骸,满目疮痍。可现在,车窗之外,街道旁边,各色衣裳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玩耍的物件更是玲琅满目,倒也让人心里有了诸多的盼头。一切的新气象新面貌似乎都在告诉我这8年过得确实如做梦一般。
梦醒了,就该活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到了。”沈风突然拉住我的手下车,盯着一处道:“今天就先歇在这【白玲玉】,我们就在禹都呆上五天。你若有要紧的事情,就赶紧去办,不准耽搁了时间,更不准惹是生非。”
我努力放松着被握得生疼的手,赶紧点头快速地应道:“明白。”
沈风没松开手,只拉着我,率先走进了酒楼。
迈进去前那一刻,我抬头看了眼这家酒楼的牌匾,倒是有了些兴致。这家店的牌匾就极其特别,白色似玉的底盘,红色如血的字迹,纯粹得让人印象深刻。这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落脚点。我一边激动一边好奇,背上包袱,也一脚迈了进去。
白玲玉有些不同。我看着店内忙着的吃的客人和忙着端菜的小二,心里有些别扭地奇怪。
沈风已经付了钱,跟掌柜要了一间上房,转身往楼上走去。我望着在前面引路的笑得如一朵菊花的掌柜,想起囊中羞涩,心里一阵发虚,赶紧一低头,紧随其后。
三楼的上房并无富贵堂皇,但也温馨有余。
我看着掌柜轻轻地掩上门后,感觉自己才能呼出一口气来。
“怕什么?这个白玲玉就是寒谷的产业。”沈风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说起来,你也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了。怎么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我瞬间直起了腰杆子,掩饰着往桌旁大大方方地一坐:“主要是我老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沈风高深莫测地瞟了我一眼,却没再搭理我。
六十多天的并肩前行,我也算摸清了面前这位冷美人的性子。三娘曾说:“知风这个名字是师父亲自起的。在寒谷众为数不多的徒弟里,能得你师父取名的人不多。所以你师父对知风期望甚殷。”
只是,沈风的骨子里倒是有深深镌刻着一股冷风的气质。让我始终忐忑不安的是,实在不知道该与她如何接话,到底不知哪句可以问,哪句不可以讲。这一路的摸爬滚打,我倒也是把脸皮练得厚了些,胆子练得肥了些,但就是拉不近我们彼此的距离。想着眼前这位师父曾经的高徒,我也就只能附小做低。
“阁主来禹都取得是什么东西?”我单刀直入,殷勤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不是千秋阁的人,不需要喊他阁主。”沈风回道,“东西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不需要你操心。这几天,你只要不惹事情就好。”
我暗暗翻了翻白眼,既然师姐一个人都可以完成。老怪物干嘛还一脸神秘兮兮地把我拉上?“那我?”我知冷知热地表现了下自己的一腔热枕。
“你是用来住宿的。”沈风难得开口解释道,“千秋阁弟子不能踏入禹都,这是约束。不过,这次借着寒谷的人头作担保,入城住宿便是可以的。所以,这便是你的作用。其他,不用操心。”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是千秋阁的衣食父母,顿感一股自豪荣誉冉冉升起,好奇道:“千秋阁就不会偷偷跑来禹都吗?我看沈叶清就不是什么好人,阴阳怪气的,不可能安守本分,是不是。。。”
沈风重重放下茶杯,打断我的话,道:“天色已晚,你下楼自己去吃饭。我要休息片刻。”
我看着她一脸的漠然和拒绝,咽下嘴里的不满,灰溜溜地离开。不过,一想到自己是这个酒楼的半个主人,见到掌柜的时候,顿时就感觉自己整个心情翻了一番。
“姑娘要间雅座吗?”掌柜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大堂比较嘈杂,雅座更为安静。”
我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一个很别扭的感觉。我看着面前这张亲善的脸,忍了又忍,才道:“掌柜,为什么这酒楼,这么安静?”
“安静?!”掌柜侧耳倾听了片刻,摇了摇头,“今天还是有些吵杂。吵闹的人,名字已经记下。这些时日一定不会让他再踏入白玲玉,饿上几天长长记性。这个,姑娘这边请。”
我诧异地看了看掌柜的耳朵,这个耳朵跟我的耳朵,是不一样的构造吧?还是我的耳朵经过这么多天的风吹雨打,有点失聪了?但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我一边默不作声地想着,一边捡了角落的一处桌子落座:“不用雅座,就这里吧,给我上菜吧。”
“姑娘想吃些什么?”掌柜问得贴心,“天南地北的菜,白玲玉都能做得出来。”
我看着他殷殷的目光,故作淡定地道:“两菜一汤,清淡些。”
“禹都的玉珍珠和烧尾鱼,最为鲜美,小公子要不要试一试?”掌柜推荐得甚是耐心。
“好。”我点头,这一路粗茶淡饼,能吃上饭,已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