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去我干爹家,家里的顶梁柱一天没信儿,干娘肯定急死了。”徐宏昌的螟蛉义子将金圆券塞进怀里,提一下大棉裤的裤腰,径直走出林家,成丰也紧跟着他出来,林泽源没敢出来送人,因为此时名义上他应该是一个死人。
此时已经过了五更,大约清晨五点半左右,城市里黑暗且寂静,两边尽是低矮的平房瓦屋,没有门牌号码,更没有路牌指示,但李可健心里却仿佛有一个罗盘在指引着他,往西走,走到一条宽阔的南北路,然后往北走一段距离,再往西。
大街上出现了行人,店铺在下门板,清洁工在扫落叶,十字路口堆积着沙袋工事,街角处伫立着钢筋混凝土的碉堡。
目的地终于到了,民房墙壁上钉着风化巷口28号的搪瓷牌子,门口立着红灯蜡烛厂的木头牌匾,这里既是徐宏昌的工厂,也是他的家。
老徐一夜未归,家里并不知道他的去向,徐伯母拖着大肚子给女儿们煮饭,家里的米缸见底了,厂房里空空如也,所有的蜡烛成品,石蜡原料,连同包装纸箱和商标纸,全都被大中银行的人拉走抵债了。
三个女儿默默坐在桌旁,她们两岁的妹妹前天得病死了,爸爸用席子卷了小妹妹,带着铁锨出门后就再没回来。
一人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徐伯母轻轻叹口气,说吃完了都去上学,家里不用你们操心。
忽然有人敲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先想到的是父亲回来了,可是父亲又怎么会敲自家的门呢,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进来的是彭秀章和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徐伯母紧张起来,上前询问这么早过来,是不是你干爹有什么事?
“干爹让我交给你的。”李可健将厚厚一叠钞票递过来,这么多钱,应该能让徐家人过好后半辈子了吧。
“还有这个,给妹妹吃。”李可健又将蜜三刀递过去。徐伯母松了口气,接了钱物,又问你干爹去哪儿了?
“他说有事去忙了,让你们别担心。”李可健撒了谎,他原以为自已有勇气说出事实,但是看到可怜的一家人,他还是选择逃避。
“那行吧,进来吃口饭。”徐伯母说,看得出来不是客气。
三个妹妹都出来了,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眼神怯怯的看着李可健。
“我还有事,先走了。”李可健扭头就走,他生怕再迟一秒钟,自已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成丰紧随其后:“现在干嘛?”
“去打电话,长途电话。”李可健说,“打给陈夫人。”
长途电话可不是那么好打的,必须要到电信局去打,可是电信局在哪儿呢,李可健脑子里的导航再次开启,将他指引到了位于中正路和民主路交叉处的彭城电信局。
这里是彭城的核心区域,和电信局紧邻的是中央银行,一大早就围着乌央乌央的跑街,他们是等着提款的,林泽源说的那些骚操作,每天都在照常进行。
隔着崇文路,东边是陆军联勤第一补给区司令部,陆总新闻处,空军粮仓库,北面是邮政局、农民银行、空军俱乐部和军用汽车修理厂,西边隔着民主路,是市党部和空军第三大队,全是有权有钱有油水的单位。
打电话要花钱,李可健留了几张钞票就是做这个准备的,可是当他将大面额钞票递进柜台,转瞬就被丢了出来,还被营业人员骂了一句,旁边有个兑银元的黄牛路过,看到蹲地上捡钱的李可健,讥笑道:“这点钱,买一支烟都不够,还想打电话。”
李可健首先想到的不是打不成电话,而是给徐伯母的那些看似很多的钞票,实际上可能解决不了多大问题。
他猜的没错,徐伯母拿到钱第一时间就去粮店门口排队了,计算着钱数和面粉的价钱,估量着能买半口袋面,可是下了门板,粮店的账房就换了新的水牌子,面粉涨价三成!
群情骚动,账房嗤之以鼻:“就是这个价,上午不买,下午还涨,吃不起进口的美国面粉,就掺点高粱面,怎么不是糊弄个肚饱。”
这话没毛病,老百姓怎么配吃白面呢,小米红薯高粱面才是他们吃得起的食物。
李可健身上还有钱,那是陈庭晖给他的饭钱,面额更大,一顿酒菜的价钱,总能打得起长途电话了吧,之所以没用,是因为这钱属于全兴楼,他不能擅自动用,不过事急从权,不该用也得用了。
这时候成丰说话了:“你不会打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么?”
李可健惊了,还有这种操作,自已真不懂,记事起爸爸就用起了手机,家里也没安装过固定电话,所以对于打长途电话这种事,他完全陌生。
“南京家里也没电话。”成丰又说,“你只能打到邻居家。”
“也行,你知道号码么?”李可健又找到了希望。
“我不知道号码。”成丰摇头,“其实不急的话,可以拍电报,比打长途电话便宜。”
拍电报这种事物比长途电话还遥远,这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吧,不过成丰说得对,电报比滋滋啦啦杂音大经常断线的长途电话靠谱的多,看那些在长途电话隔间里喂喂喂个不停的人就知道。
李可健决定拍电报,成丰提供了陈庭晖在南京的住址,升州路某某号,夫人姓潘,大户人家的小姐,和陈庭晖同是慈溪人,青梅竹马的那种。
能跟着将军做勤务兵,肯定不会是文盲,成丰会写字,但是不大擅长组织语言,电报这东西是按字收钱的,非常考验语言文字的简练。
李可健抓过蘸水钢笔,略一思忖,写下一行字:晖冤狱速救。
“五个字好,省钱。”成丰拿着钱跑去窗口交费,营业员给了他一张回执,这封电报将会进入柜台排序,会有一个电报员将这五个翻译成电码发报出去,经过彭城、蚌埠沿线的电报电话线传输到南京电信局,收报员接收之后,打印出来,交给邮递员送到相应地址,收到电报的人拿出电码本自已翻译成文字,整个流程才结束,快的话,明天就能收到了。
终于办妥了一件大事,李可健长出一口气,自已该回去了,可是怎么还没自动存盘下线呢,万一永不下线,那岂不是要在历史中度过余生了?
突然有人喊他:“彭秀章!”
虽然不是自已的名字,李可健还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留着斜刘海青年头穿阴丹士林蓝布棉袍的女孩子站在面前,正是徐家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