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梁燕贞相遇的十年,怜清浅始终将她捧在掌心里。最初,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找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但她逐渐在过程中找到乐趣。梁燕贞做什么她都觉有趣极了,如豢养小猫小狗般疼爱着。
然而再可爱的小动物,总有不听话的时候。斥责处罚或会伤到那样的可爱,怜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创造个假想的外部威胁,以恐惧为鞭,让它们在犯浑时得以回归正轨,又不致损伤天真可爱。
嵧东俞氏、羽羊神……全是这样的角色,她在听到“辵兔”浑名的霎那间,就知是顾挽松,像他这种轻易败给自身的贪悦、无法自制地留下破绽的可怜虫,哪怕将“恐惧”这种情感再塞回女阴人体内,她也只觉轻蔑可笑,不以为是威胁。应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
但顾挽松是称职的鞭子,让渐有主张的梁燕贞安分数载,不再吵着上龙庭山救阿雪,直到叶藏柯踏进圈栏,令她莫名地骚动起来,撞破了名为“羽羊神”的吓阻之壁。
怜清浅对挑选新鞭子一事有些烦恼。安逸久了,她在不经意间把梁燕贞养得太过强大——武功组织都是——让疼而不伤的好鞭子更难物色。
水豕一度是她的备选首位,但杜妆怜毋宁是更好的选择:更强大且更愚蠢,用法像写在脸上般,直白到令人不忍讪笑。
而鱼休同居然向她说出了那个名字。
这一切……实在太有趣了!
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缓行,被龙方飓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最终仅有主仆二人全身而退,以致在未来的十年内错失了玩转这两根鞭子的机会,怜清浅或将重新体会“愤怒”这种情感也说不定。
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贞忽然停步。几乎在同一时间,女郎全身的筋肉绷紧如钢,另一物先于战斗本能,渗出她健美婀娜的胴体,具现到令怜清浅难以忽视——恐惧。
怜清浅在抬头之前,便知来的绝不是龙方飓色,甚至非是顾挽松;十年来这是梁燕贞第二度临阵微怯,恐惧先于战意而出,距离上一次甚至还不足一个时辰——……杜妆怜!
月光下,女子手提裙摆,碎步而来,充满少女气息的动作令手中的黄穗剑颇有些格格不入。
但凹凸有致的秾艳剪影,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与先前所见并无二致。即使背着月华,五官轮廓仍清晰可辨,众姝对其印象之深,决计不能错认……直到开口之前,在场每个人都这样想。
“……无乘庵的诸位,你们来得实在太晚啦。”
“动听”若有定规,增减一厘不得擅称的话,就该是这样。
分明此际无风,柔润的嗓音却仿佛随风而至,从耳内一路搔到心尖。不是令人发狂的痒,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又期待再一下的,若有似无般的抚触,所有的紧绷应声酥化,“唰!”流淌一地。
这声音很年轻,莫婷心想。决计不是杜妆怜。
女郎赫然发现:全场仅怜姑娘身姿不变,余人或多或少有着脱力似的弛软,显然那入耳钻心的甜嗓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想像。怜清浅像塞住耳朵似的不为所动,让莫婷对她的修为和定力更加好奇。此或与阴人的某些异能有关。
观察力随着理智恢复,莫婷惊觉女子一身白衣,及腰的乌发如瀑,以绸带在脑后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子,无论衣着发色,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气息,俱与杜妆怜无半分相似,益显两人身形样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是何其怪异的一件事。
“你是……杜妆怜的替身?”莫执一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或因错愕太甚,这才即想即出。
娘是怎么说话的?实在太失礼了!莫婷拦之不及,代母亲福了半幅,歉然道:“姑娘勿怪,我母亲口无遮拦惯了,实无恶意。姑娘是要打听无乘庵么?”最末一句假装糊涂,自是试探之用。
白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除眉目像极了年轻的杜妆怜,其气质斯文,仪态之落落大方,俱与杜妆怜南辕北辙,直是两个极端。仔细一想,她适才的措辞纯以文字论,其实不无责怪之意,然而由她口中说来却似春风拂面,听得人不觉笑出,恁谁也不觉得是挨了骂。
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鼻息曼吐,尴尬中带点无奈,略略抵鞘拱手,压低嗓音道:“我叫许缁衣,是水月掌门首徒,家师约略向我提过诸位之事。”
锵啷两声,储之沁、洛雪晴齐齐拔剑,满霜反手按住背上贮有三节枪的布囊,冷哼道:“连杜妆怜的徒弟,都敢踩到我们头上来了。你是艺高人胆大呢,还是目无余子,女娃娃?”
自称“许缁衣”的白衣女子却不惊惶,确有大派首徒架势,其修为以同龄人看算是出类拔萃,但未高到言满霜无法掌握。从衣下的肌肉变化,言满霜看出她的备战姿态已一步到位,娇躯放松得恰到好处,难得的是不毛不躁,可进可退,颇有嘉许之意,哼道:“好胆色。可惜功夫不够。”
许缁衣从容道:“我自决意救人,便有了丧命的觉悟,求仁得仁,没什么好怨的。”便开口出声,真气丝毫不泄,以一敌三未必不能伤人,让她动听的语声更添说服力。
“你,是来救我们的?”莫婷大感诧异。
许缁衣道:“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复返,哪怕先去根潭,这会都该追过来啦,诸位再不上船,哪儿都去不了。我在前头林子里备有几辆车,一刻内可至狗尾渠,天亮前能发船。”
莫婷听到“羽羊神”三个字,倒抽一口凉气:“杜妆怜也同她说得太多。知道了这些事……还能做好人么?”却听怜姑娘质问:“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
“我不知道。”
许缁衣蹙眉,表情明显就是“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但毕竟教养良好,仍耐着性子细细解释:“追兵早发,诸位无幸,那便不用救了;追兵后至,但同各位一般选了根潭,我去也只能收尸。唯一能救到人的,只有追兵晚发且先去根潭,而诸位往狗尾渠。我其实没有选择,就只能等在这儿。”
莫婷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仔细一想,果然如此。储之沁、洛雪晴则面面相觑,听完都不知说的什么绕口令。
怜清浅似不意外。“确是这样没错。但我很难想像,杜妆怜会派人等在路上,救人不是她的思路。令师若觉羽羊神一方有威胁,会直接将他们杀光,在她看来要比救人省事。”
白衣女郎的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听到有人操着标准的平望官腔,终能与她诗文酬唱也似,原本强自按捺的不耐一扫而空,正色道:“我师父的确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是我要救你们——从我师父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