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这件龙皇玄鳞的御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更有辟水护体的异能。平望都那厢送毛族质子上山的条件之一,就是将这件宝衣当作爵位的象征,重新归还奇宫;只是宝衣失落既久,奇宫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过就是与贵族陪葬用的金缕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贵的金银珠宝缀成的冒牌货罢了,无人放在心上。
与“擎山转”的挽马重骑一战后,梁府一行的车辆辎重灰飞烟灭,遍地狼藉之间,独孤寂只捡了那只密匣随身,贝云瑚更添几成把握,确信所贮必是九曜皇衣无疑。
自从梁燕贞与独孤寂呕气,两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贝云瑚推断是独孤寂穿在衣里,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温时,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
与独孤寂合体求欢,虽是欲之所至,顺心而为,但男子数度出精疲惫已极,更利于“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内。
少女身子娇小,整个人被皇衣里起,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薄膜,跃入寒潭滴水不沾,却能汲入空气,半点也没有游水的感觉,仿佛包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顺水漂流;上岸之后,不仅身上的大红嫁衣干燥舒爽,连头发都没湿,便只涉水登岸时浸透了鞋袜而已,至为神奇。
贝云瑚悄悄潜回院里,那座名为“瑚光小筑”的雅致小院果然没有其他姐妹迁入,依旧保持原先的模样,桌椅几面片尘不染,仿佛主人从未离开。
少女身子微颤,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荡,就着幽微天光打开衣柜,换过干净的鞋袜,在嫁衣内系了条挂有匕首和整排柳叶飞刀的蹀躞带;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红丝绦,缠起得自独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横插于髻,钗上两股丝绦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无叶的起居作息比日晷还精准,再过一会儿,轮值的无垢天女便要起床烧水备汤,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庄园的时间剩不到一刻间。
贝云瑚收十心情,将叠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妆台显眼处,无声穿窗而出,在廊庑间转得几转,出门奔过浮桥,古朴的坛舍轮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风被软禁前,甚且不曾动念调查北岸,若非身子异变,贝云瑚从未想过主人会对她们动什么手脚。她没有任何线索,遑论证据;所能倚靠的,仅仅只有直觉。
北岸的主建筑群,乃是以五座错开并连的大院为核心,虽然修建的时间有分先后,因整体风格一致,看来就像一座宫殿般气派的五进大院沿着谷内地形,被捏得斜斜摊开了似的;院外竖起的白玉牌楼上,刻有“羲和扬此”的方正古籀,每个字都比牛车轮还大,故坛舍又有“羲扬殿”或“若光殿”之称,取“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的含意。
羲扬殿首三进历史最久,规模最宏伟,过去多作集会议事、接待宾客之用,也上演过不少争权夺位的戏码,左右回龙里收藏文牒宝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后两进。
羲扬殿的两翼是后来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脉之衰颓,越修越矮,仆妇佣工住在两翼最外围,也不是适合隐密工作的所在。
贝云瑚的目标,是在羲扬殿的后方深处,有座紧邻山壁的“一颗印”小院,左右无厢,内堂不过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极其阴隰的环境,使得小院几乎覆满厚厚的青苔,长年都是湿漉漉的,难见天日。
“……那是什么地方?”有回远远经过,她忍不住问主人。大家都说那里不干净,闹鬼之说沸沸扬扬,每年新春在羲扬殿祭天敬祖,大长老和一干派系首脑都要请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经年累月越描越黑,谁也说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脉的始兴之地,当年龙喉如晦祖师闭关处。”主人淡道。“宗脉兴旺了,盖起大殿,谁也不想在忒狭仄的地方待着,又没胆子拆掉,最后就剩请香这点心思。”
“真不是闹鬼?”小贝云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则何处无鬼?若世上无鬼,岂独小院中有?”
——理路。
主人聪明绝顶无庸置疑,但他的绝顶聪明来自于理路清晰,甚至可说是受理路所制,无法忍受多余、紊乱、无关紧要。只消摸清了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将会如何行动。
院门无锁,贝云瑚不欲冒险打开,以免生满铜绿的门轴发出刺耳噪音,节外生枝,纵身翻过院墙,落足时差点滑倒,发现地面上厚绒般的一片非是草叶,全是青苔。院深不过三丈余,檐下的内室门外扣了把青碜碜的重锁,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绿抑或铜绿,兴许几百年来都没人动过。
内室全由石砌,室门这一面是无窗的,仅左右两面各有一个圆形的镂花小窗。透过镂窗往内瞧,室内空无一物,连铺地的石隙间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气却未如想像中潮湿。何以青苔会横生若此?
心念微动,又折返正面,见室门两侧各有一只龙形石雕,向上张开的龙口之内凿空,显是香插一类。少女握着光润的龙腹一扭,喀喇一响,廊间忽然打开了一道秘门,往下的阶梯壁间烛焰摇晃,飘出若有似无的淡淡药气。
请香三炷并非虚应故事,而是开宗立脉的龙喉如晦祖师,留给后人的暗示。
贝云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阶,眼前乍现一处广间,怕还大过了整座小院,每两丈便有双手合围粗细的石柱支撑,隐约听见地底伏流的淅沥声响,打开秘门的机关应是以水力推动。因有水流经过,青苔才会如此茂密。
如晦祖师闭关于此,创制出无数精妙武功,这石室最初该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际却堆满了炉鼎、浴桶、坩锅炭灶等器具,靠墙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针刀,更别提贴满各式药材标签的木柜,皇城内的太医院亦不过如此。
贝云瑚走近石台,从叠成方正一摞的书册中抽出其一,封面题为《栖亡谷兽字部札记廿五》,落款之人是“吕圻三”,信手翻阅;读不到几行,美眸瞠圆,越翻越快,蓦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几脚,惊魂未定,喃喃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俏脸惨白,饱满酥胸不住起伏,雪额沁出豆大冷汗。
那吕圻三所写的札记,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药、埋蛊,透过种种难以想像的残毒手段改造人体,使之“强速如兽”,不但以文字仔细记录试验之人的死状、支持了多久的时间,有什么样的痛苦反应,对于试验的器具更有详细的尺寸图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带丝毫人性。
在贝云瑚看来,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钜细靡遗地刊载着刑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连被拷掠之人的反应都有详尽的记录,方便照本宣科……这是何等令人发指的恶行!
她没勇气拿起他卷翻看,不仅因为太过残忍,而是从过眼的只字词组中,少女忽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灵感或是从何而来;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残余似将苏醒,她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色泽、明暗,乃至于气味十分熟悉——这是她曾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的铁证。
石室底部,距离入口的石阶最远处,隐于两根石柱光照间的空间里,有一只被厚紫绒布覆盖的物事,几乎有一个半贝云瑚这么高,绒布底下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机簧轻响。
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揭开绒布一角。那是一具极精密的机械,由复杂的齿轮、勾针、连杆所组成,说是打铁用的风泵,更像是人体的肺叶叠合,似以水力牵引,发出鼓风般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