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把枕头上的脑袋转过去就看不到那个男孩,而他没打算把头转过去。他能感觉到有人站在他另一侧肩膀大概一码外。至少这个男孩没从立着的牧草里踩过来。
他不能想象任何他会与之共度周末的人家的儿子会从立着的牧草中踩过。年轻的一代都是些挺没用的家伙,但是他还是不能相信他们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许……他眼前浮现出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面有高大的肖像和衣裙,从高高的窗户看出去,夕阳的光洒在庄园里高高的牧草上。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如果有任何佃户的孩子会朝他下跪,那只有在他被装进木壳子,被车拉去高沼那头的小教堂的时候……他父亲就是在那里开枪自杀的。
那可是件古怪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收到消息时的样子。他那时在玛丽·莱奥尼家吃饭……
那个男孩正在为那位夫人踩着牧草而来这件事情道歉。与此同时,德·布雷·帕佩夫人正在贬低玛丽·安托瓦内特,显然她不喜欢玛丽·安托瓦内特。他不能想象,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玛丽·安托瓦内特。但她很有可能不讨人喜欢。法国人——他们是群讲道理的人——把她的头砍下来了,所以,估计他们是不喜欢她的……
他那时在玛丽·莱奥尼那里吃饭,她站着,双手叠放在身前,看他吃羊排,还煮着土豆。这个时候,他俱乐部的门童打电话来说有一封他的电报。玛丽·莱奥尼接的电话。他告诉她,让门童把电报打开读给她听。这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到他俱乐部的电报通常都是告诉他那些他没有参加的赛马会的结果。他讨厌从餐桌旁站起来。她走回来的时候步子很慢,开口的时候更慢,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他,出了场意外,他父亲被人发现中弹身亡。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玛丽·莱奥尼也什么都没说。他记得他吃完了羊排,但是没有吃苹果派。他还喝完了波尔多红酒。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得出了他父亲多半是自杀的结论,而他——他,马克·提金斯——多半要为他父亲这么做负责。那时他已经站了起来,告诉玛丽·莱奥尼给她自己准备几件丧服,然后坐夜班火车去了格罗比。等他到那的时候什么疑问都没有了,他父亲是自杀的。他父亲不是那种会糊涂到把拉开了击锤的枪拖在身后,再从花楸树篱里钻过去的人,还是为了追兔子……他是有意为之的。
那么,提金斯家的血统里还是有点软弱的成分的——因为没有什么真正够得上为之自杀的原因。他父亲的确经受了些痛苦。他一直没有从他第二任妻子的死当中恢复过来。对一个约克郡的男人来说,那就是软弱。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其他人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然后走出来了。他从马克这里听到他的小儿子——克里斯托弗——是个浪荡无赖。但是不少人都有个浪荡无赖的儿子……所以,就是血统里有的软弱!克里斯托弗自然是软弱的。不过,那是从他妈妈那里继承来的。马克的继母出生在约克郡南部。那里都是些软弱的人,一个软弱的女子。克里斯托弗就是她的宝贝,在西尔维娅从他身边跑掉的时候,她就难过得死掉了!
那个说话的男孩自己走到了床尾他可以看到的地方,在德·布雷·帕佩夫人旁边,一个有点高的瘦瘦的男孩,有点像乡下傻小子一样的脸颊,脸红扑扑的,浅色头发,棕色眼睛。站得直直的,可还是有点软弱。马克好像认识他,但是又没法想起他到底是谁的儿子。那个男孩请求他原谅他们不请自来,说他知道这么做不像话。
德·布雷·帕佩夫人还在令人难以置信地说着玛丽·安托瓦内特,这是个她尤其讨厌的人。她说玛丽·阿托瓦内特对曼特农夫人绝对是忘恩负义——那一定是很难做到的。照德·布雷·帕佩夫人的说法,很明显,在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是法国宫廷里一个被人忽视的小丫头[152]的时候,曼特农夫人就成了她的朋友,借给她裙子、珠宝,还有香水。后来,玛丽·安托瓦内特却迫害了她的恩人。法国还有广大的旧世界的苦难就是由此而来的。
在马克看来,这是把历史事实搞混了,但是他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德·布雷·帕佩夫人说她是从雷金纳德·韦勒先生那里听说这些鲜为人知的秘闻的,他是西部一所大学里著名的社会经济学教授。
马克继续思考起提金斯家血统里的软弱来,同时,那个男孩用一双可以说是在恳求也可以说只是走神了的眼睛看着他。马克不明白这个男孩可能在恳求什么,所以,男孩多半只是愚蠢而已。不过,他的马裤倒是裁剪得非常好。事实上,非常之好。马克认出了这是哪个裁缝的手艺——孔迪特街[153]上的一个裁缝。如果这个家伙还知道去那个裁缝那里做马裤,他倒还不是蠢到了家……
克里斯托弗的软弱多半是因为她妈妈不是来自约克郡北部或者杜伦——但是这也不足以说明为什么这个家族要灭绝了。他的,马克的,父亲的儿子们都没留下后代。那两个战死的弟弟都没有孩子。他自己也没有孩子。克里斯托弗……哼,那可说不准!
等于是他,马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点他是随时会承认的。人会犯错误,那就是一个错误。要是犯了错,就该努力去弥补;否则就应该减少自己的损失。他不能让自己的父亲复活,他同样也不能为克里斯托弗做任何事情……至少肯定没能做很多。那个家伙拒绝接受他的钱……他也不能真的怪他。
那个男孩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说话。他说他是马克的侄子,小马克·提金斯。
马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他一根头发都没动。他发现,他在头脑里已经坚持认定克里斯托弗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那个小崽子的存在。但是他不应该这么快就下结论:从大脑的自动反应来看,他很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这样认定了。其实还有太多应该考虑到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因素。克里斯托弗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个男孩继承格罗比。对他,马克,来说那就够了。他不关心格罗比落到谁手上。
但是真正看到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把这个亟待解答的难题送到了他面前。它成了个挑战。他仔细想了想,这个挑战最终要的是他对女人的本性做出个结论。他想,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的本能的那一半来找过自己理智的麻烦。但是他发现,躺在这里的时候,他一定把多得不成比例的时间用来思考西尔维娅的动机是什么。
除了男人,他没怎么跟人说过话——而且他们大多数是和他同一阶级和类型的人。你当然会对招待你过周末的女主人说几句客气话。如果周日早晨去教堂之前发现你自己在蔷薇园里和一位年轻或者年长的女性待在一起,如果她了解任何和赛马有关的事情,你就和她聊赛马,要不就是古德伍德赛马会,或者阿斯科特赛马会[154],聊到足够显示出你对女主人的客人很有礼貌就行。要是她对赛马一无所知,你就和她聊蔷薇花或者是鸢尾花,要不就是上周的天气。不过,能聊的话题也就是这些了。
然而,他知道关于女人的一切,对此他很有信心。这就是说,在和人聊天或者传闲话的过程中,当听到别人描述或者评论女人的行为的时候,他总是可以找出一个让他满意的、足以解释这些行为的动机,要不就是能够让他准确地预见那些事情未来的走向。不用说,二十年来一直听玛丽·莱奥尼那些永不停歇但是从来不会让人厌烦的言论也算是种增长见闻的教育。
他对他和她的关系无比满意——这是想到提金斯家的时候唯一能让人觉得无比满意的事情。克里斯托弗的瓦伦汀是个不错的漂亮姑娘,脑袋也该死地好用。但是克里斯托弗和她的关系给他自己带来这么大一团麻烦,除了那个姑娘之外,这是个挺糟糕的选择。男人的职责就是找一个既不会烦他又不会招来别的烦心事的女人。嗯,克里斯托弗选了两个——看看他结果如何!
他自己从第一分钟开始就完全没犯过错。他第一次见到玛丽·莱奥尼是在考文垂花园[155]的舞台上。他去考文垂花园是为了陪他的继母,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那个软弱的女人。一个脸红扑扑、温柔的、真是圣徒一样的人。她在格罗比周围就被人当作圣人。当然,是英国国教那种圣人。那就是克里斯托弗的问题所在,就是那种软弱的血统。一个提金斯家的人不该在血统上跟圣洁扯上关系!这当然会让他被人当成骗子、无赖看待!
但是他去考文垂花园纯粹是出于对他继母的礼貌,她很少到伦敦来。而在那里,就在芭蕾舞演员的第二排里,他看到了玛丽·莱奥尼——当然,那个时候更苗条。他马上就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起,然后一位乐于助人的门童替他从后台的门里要到了她的地址,于是,在第二天快到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就在埃奇韦尔路上朝她的住处走去。他本来是要去拜访她的,然而,他在街上就遇到了她。在那里看到她,他喜欢上了她的走路姿态、她的身形、她整齐的裙子。
他把自己、他的雨伞、他的小圆礼帽等等,直接地戳在了她面前——她没有被吓得脸上一颤,或者想绕过他跑开。然后,他对她说,如果在伦敦的演出结束以后,她愿意做他的情人[156]——一年二百五十英镑,零花钱再议——她就可以把奶壶挂在他为她租的公寓里了。公寓在圣约翰森林庄园[157]里,那个时候他大多数的朋友都在那个地方安了家。她更想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附近,因为那里让她觉得更像法国。
但是西尔维娅完全就是另一种人了……
那个年轻人整张脸都红透了。旧鞋子里小山雀等得不耐烦了,尽管它们的母亲在草房顶上的树枝上发出了警告,它们还是叽叽喳喳地叫着。树枝笼罩在草屋顶上肯定是不健康的,但是在堕落成这样的年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欲望面前甚至连小山雀也止不住自己叽叽喳喳的叫声。
那个年轻人——西尔维娅的野崽子——正尴尬地和德·布雷·帕佩夫人说话。他指出也许他伯伯讨厌那位夫人对历史和社会的长篇大论。他说他们是为了谈谈那棵树的事情而来。也许那就是他伯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的原因。
那位夫人说,给旧世界堕落的贵族好好上上历史课正是她人生的使命,这是为了他们好,不管他们有多不喜欢。至于谈那棵树的事情,那位年轻人最好自己完成。她现在决定要在果园周围走走,看看穷人过得怎么样。
那个男孩说,若是这样的话,他不明白德·布雷·帕佩夫人还来做什么。那位夫人回答说,她是在他被伤害的母亲的神圣请求下才来的。这个回答该足够让他满意了。她快步从马克眼前走开了,一副不安的样子。
那个男孩,喉头明显地一上一下咽着唾液,用稍稍突出的眼睛盯住了他伯伯的脸。他准备说话了,但是他有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只是睁大了眼盯着。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会干的事——不是什么提金斯家族的传统。盯着你看半天然后才开始说话。不用说,克里斯托弗是从他妈妈那里继承的——甚至比她还厉害。她会盯着你看很久。当然,不会看得你不舒服。但是克里斯托弗一直让他觉得厌烦,就算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也是……如果不是他盯着他看了那么久,就像只正放血的猪一样,有可能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在该死的那天的早上——休战日……该死的。
克兰普的大儿子,汉普郡第二步兵营里的一个号手,沿小径走下去了,军号在他卡其色的背影上闪闪发亮。现在他们该用那个乐器大闹一阵了。休战日那天他们在玛丽·莱奥尼窗下的教堂台阶上吹了《最后一岗》[158]……最后一岗!……最后的英格兰!他记得是那么想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全部的投降条款,但是他已经受够了克里斯托弗那副被放了血的猪的样子!……受够了!他不是说自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如果你犯了个错误你就必须要接受因此而来的一切。你不应该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