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具少年模样的胡亥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百无聊赖地看着木勺每次都停在西边。
父皇东巡回来了,此时定是在暖阁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会在书房读书,也会跟着去旁听。就连夫子,恐怕也会随侍在父皇身侧,就像上次东巡。
也许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带他一起去东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残影。旁边伺候的孙朔看他心情不错,低声轻笑道:“公子是最喜欢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阵。”
胡亥却“刷”地坐直了身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声问道:“有那么明显吗?”他虽然现在年纪还小,却已经有了公子的派头,小脸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严的架势。
孙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对自家小公子的脾气性情那是无比了解,虽不知这司南有何深一层次的用途,但依旧恭敬地垂头禀报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随意进出,除臣外,无人能知。”
胡亥静静地看着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边的方向,却再没有伸出手去拨动它。
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小公子,不光是因为他出生的当月父皇便吞并了韩国,开始统一大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秀可爱,而是他知道怎么讨好父皇,知道自己应该去扮演对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陆续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战事和内政的父皇,连一眼都懒得去看,更别说给他们排序齿了。所以咸阳宫中名正言顺最受宠的小公子就只有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个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么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毕竟他还有二十多位兄弟当候选者。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努力着。父皇不让他看书习字,不让他习武骑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书房外偷听,在皇兄的习武场外旁观。这些小动作都是父皇能够容忍的,他也一直试探着父皇的底线。
但他已经太过于依赖这个司南杓了,因为他可以通过这个司南杓,准确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当场。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这个司南杓的深层用途,他只是单纯地对父皇有着孺慕之情,每天拨动司南杓几下,确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宫室或者在宫外哪里出巡,在勤政为民还是朝天祭祀。若是离得近的话,他就会很恰巧地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唯独是他最受父皇宠爱的原因。
而这次父皇东巡归来,他曾经听孙朔传回消息说,在博浪沙曾有韩国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铁锤刺杀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备,所有车驾都是一模一样。刺客无法分辨哪辆车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车,虚惊一场。
但若是那个叫张良的韩国后裔,拥有这个司南杓又该如何?父皇的行踪岂不是暴露得彻彻底底?
父皇岂能容忍这世间居然会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是年幼,但却并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处思索,他的夫子赵高,为何会把这样一件若是被父皇发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送给他?
赵国王宫收缴而来……赵高……
胡亥回忆着赵高把司南杓交给他时所说的话,那赵高并不是武将,却戴着赵武灵王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
一个近臣可以带得起赵王的武冠,而这个人又姓赵,难道是巧合吗?
那就完全可以推测出,这司南杓本来就是属于赵高的,而赵高应该就是赵国的王室子弟,因为很早就通过司南杓认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归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从。
但为什么他现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给了他?
一旁的孙朔忧虑地看着胡亥,不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晴不定。
“孙朔,”许久之后,胡亥才开口打破了偏殿内的寂静,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把这个司南杓收起来吧,不要再让我看见。”
“……诺。”
三
胡亥睁开双眼,入目的再也不是熏香缭绕帷幔飘动的殿室,而是车水马龙嘈杂喧闹的现代社会。
炽热的太阳光被头顶上的大黑伞遮挡住了大部分,但依旧让他的身体有些难熬。
身后刺耳的喇叭声不断,胡亥才意识到他居然正在马路中央发呆,连忙快走了几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楼的阴影处。周围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鸟和他藏在风帽中露出些许的银色长发,频频回头,但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视,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间,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对待陌生人顶多就是多看两眼罢了。
但这样的社会令胡亥异常的不适应,分外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格格不入。
若不是皇兄醒来后非要坚持住在这座城市继续那个医生的职业,他一定会劝皇兄搬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胡亥闭了闭赤色的双瞳,想起刚刚回忆的片段。但事实上,他连孙朔的面目是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他父皇的、赵高的脸容,也都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就连皇兄原本的样子,他也记不太清了。
岁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会把世间所有的物事都变得面目全非。
他这样的坚持,究竟到底值不值得呢?
皇兄抛弃了他,就说明不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