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庭院也略嫌陈旧,但却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扫,连青砖都光可鉴人,干净得没有灰尘。整个甘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长满铜绿的青铜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浑身气度却一分不减,无论何时重见天日,都让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甘府并不算大,门房大爷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直接带着她往后院去了。采薇也没有觉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实她这种女客,按理说应该是女主人来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亲许多年前就已经过世,宜阳王也没有再续娶。因为甘茂当年的事情,甘府散尽家财,除了嫡系的宜阳王还留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离开了,甘府的成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没有任何女主人。
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房大爷便不再往前,笑着说已经与自家大少爷通报好了,直接进去即可。
谢过对方,采薇穿过了小院,也无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阶。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两下门扉,推门而入。
迎面扑鼻的浓重香气让采薇不禁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欢的是淡香。而且屋内的窗户也没有开,在炎热的夏季不通风的屋子里还熏这么浓的香,数种香料毫无格调地混合在一起,已经算得上呛鼻了。
不仅仅如此,屋内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落里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采薇迟疑地唤道,没料到屋内居然是这等情况。她一只脚还在门外,有什么不对,时刻准备着转身就跑。
“采薇?好久未见。”青年上卿慵懒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真是失礼了,我回咸阳后日夜颠倒,倒是没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么没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气,立刻走进屋里。她一看就知道这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气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帘撩起,开窗放放味道。
“别,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见状,马上出声阻止。
“好吧,只开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一下子太亮也会伤到眼睛,便只把窗帘拉开一半,把牖窗也开了一扇。
阳光洒入静室,才下过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让采薇心情舒畅了不少,转过头扫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中的自家上卿,轻哼道:“原以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会侍疾,看来宜阳王的病也无大碍嘛。”
宜阳王病重,本来在北疆随大公子扶苏戍边的甘上卿回咸阳侍疾,这条消息是有人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卖好通知她的。
甘府没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爷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宫给扶苏当侍读,极少回府。一直低调闭门谢客的甘府,在咸阳少有交际,就像是一个无缝的鸡蛋,让咸阳想要攀关系的人家无处着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离了。
所以即使传出宜阳王病重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客人登门拜访,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阳之后,早就有人家准备好了祭礼,就等着甘府门口什么时候挂招魂幡了。
其实采薇来之前也是抱着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进门之后,门房大爷的态度,还有一路行来,所见到的仆人都神色安宁,步履平和,绝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应该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还一人独处,没在宜阳王床前侍疾,可见另有内情。
不过她能这么轻易地窥见此事,也足以见上卿并未把她当成外人。采薇的内心有着丝丝窃喜。
“什么侍疾,他老人家精神着呢。”青年上卿长叹道,语气中有着抹不开的无可奈何,“这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逼我成亲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随即就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她走进可以隐藏情绪的黑暗中,把随身带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阳王这是看中了哪家的贵女?让上卿大人如此颓废抗拒?”
采薇是爱慕着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窦初开的十一岁起就一直默默地爱慕着。
从最初听说上卿大人事迹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识地关注,再到在身边精心伺候。越接触,就越无法克制对上卿大人的倾慕。直到她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便只能知情识趣地躲去织室,与对方保持距离。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后连靠近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织室确实是个令人心静的地方,在一针一线的缝补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并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缝制的衣物,就足够了。
少女时的自己,还对上卿大人抱有妄想与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态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着对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岁月的流逝中,正是因为少了不切实际的绮念,她对待上卿大人的态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称得上轻松自在。
当然,这也只是表面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头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摆,才重新抬起头来朝对面的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虽然脸色还可以,但怎么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来很艰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还要再改改。不过也不用,只要养好了身体,就会胖一些。
只是光线比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脸色如何,也不好让对方撩袖子,无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么样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么可能成亲?”青年上卿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多未归家,我父想见见我罢了。”
采薇知道内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但她只是个织婢,她也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她推了推案几上的包袱,扬起笑容道:“这是采薇为上卿做的几件衣衫,还有一件没做好,过些日子就能送来了。”
“多谢了,难为你还想着我。”青年上卿真心实意地道着谢,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的青黑,摇头不赞同地说道,“我的衣衫足矣,织室的任务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脸微赧,连忙转移了话题。
秦朝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也不宜太长,她问了几句上卿大人的近况,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藏在仓库里的旌旗深衣最后还缺一块,采薇一边走出甘府,一边摸着袖筒里的两块布料和别在布料上的织女针。这两块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补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时间她也要开始日夜不停地缝制。谁知道始皇回咸阳后,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织女针了。
听着采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的青年上卿打开了案几上的那个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