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凉迅速掀起旁边一个果摊用来摆水果的长木板,侧着抵在身前,水果掉落一地,一颗颗子弹砸在板子上落下了密集的小坑。
后面又冲上来的几个护兵脚踩在那些碎烂的瓜果上冷不丁滑了几个出溜,动作就慢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戏院的大门竟敞开了,一出《宇宙锋》就被陈瑶青在如此惊险跌宕的一幕下唱完了。人群蜂拥而出,护兵们再一回头,那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下一个巷口,即将要转弯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排长,却见他一脸淡然道:“他跑不掉的,我哥早就出来在那边接应着呢。”大家心里一叹,江督军果然高明,做事总要留个后手。
肖凉在巷口转了个弯,准备往后城马路的方向跑,同方子初汇合,却不想在感觉就要成功脱逃时杀出来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如海的副官。
副官领着后面十几个亲兵守在去往大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到的却只有一个人,他看向肖凉空空的两手,笑着说:“你还是真是讲义气啊,枪给同伴了?不过,你的同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你,先溜了。”
肖凉冷眼看向他:“有话直说。”
副官道:“我梁某就喜欢爽快人。督军发话,你要是能交代主谋的逃处,就对你另外开恩。”
肖凉一边从腰间抽出短刀,一边说:“我不需要他的开恩。”话音刚落,便持刀上步,向副官的喉咙挥去,却被他抓过身旁的一个手下接住。那手下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才反应到长官的残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
肖凉瞥了一眼,冷嘲道:“奴才和主子真是一路货色。”他出脚把那手下踢到一旁,正要举刀,腰侧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
副官紧挨着他,气息贴着他耳朵:“你说,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要不要试试?”
肖凉抬腿一个侧踹,他的枪就脱了手,掉落在地。接着他迅速地伸手拽过副官的军装,劈刀而上,却被他一个后仰躲开。
几番交手下来,副官终究是落了下风,他不断地向后踉跄躲避,而他身后的长枪队见状已经将肖凉围了起来。
副官闪到了端着长枪的一个手下后面,道:“这下看你还能狂得了么。”
下一瞬,这条空旷冷僻的巷子里便齐齐响起了十来发枪声,惊得房檐上鸟雀四起……
肖凉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张开眼睛,他感觉自己正被抬起,全身上下好像有几个洞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他脑袋尽力回忆着,依稀记起自己当时是躲过了几发子弹的……
一枚星子在深色的夜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他盯着它,心想今天夜里,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走到头了。身体疼得动不了,连嘴唇都张不开。也许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只是苟且偷生了这么几年而已,他这样想着。
两个护兵一头一尾,将浑身犹如在血里泡过一般的肖凉抬起,向东边江滩上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
“妈的!什么玩意刮了老子一下。”一个护兵骂道。
“这一趟江边啊,好像有种长在滩上的东西是带刺的,我娘管它叫‘荆草’。”另一人解释着。
“你说这小子也他娘的真是傻,杀谁不行,非得要杀督军,有句话讲得好,老虎屁股摸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把他丢江里咱就完活,就能回家睡觉了。”
“哎呀,不行……”那个话多的护兵说,“我他妈要撒尿,憋不住了。”
“你一提,我也想解手了。下午喝了那么多水,又站了一晚上的岗……”他看向两人中间仍闭着眼的血人,为难道,“他可怎么办?”
另一护兵望向江边,这里离江水确实有段距离,他不屑道:“就把他放在一边的草堆里,我不信人都这样了还能逃走?”
这两人说到办到,把肖凉扔到杂草丛里,互相调笑着走远几步,解开裤带,了结了这一急事。
等他二人回头再去那草丛时,却发现人不见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向前搜寻,可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原来前面是一堆茂密的荆草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针扎般的痛。
“娘的,进了这块草丛,再出来,咱们哥俩都得变成刺猬。要不我看算了,他身上中了好几枪,血都要留尽,肯定活不过今晚。咱俩可以交差了。”
另一人思考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匆忙赶回家睡觉了。
肖凉此时就躺在那片荆草丛中,刚才艰难的爬行,使他连最后松一口气的力气都耗光了。他能感觉到,草丛里的某种虫子正在啃食着自己伤口上的残肉,因为被枪打穿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他的身上和脸上估计也被这种带刺的草刮得没一处好地方了。
他的眼前正逐渐变得迷蒙、模糊,心里却想到了那时死去的阿弟,他临死前也是这么的痛吗?
阿弟,我就要去见你们了。他嘴边忽然扯开了一个轻松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他一双眼陡然睁大,抬起一只手臂挣扎着在身上翻找什么。
如果这辈子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话,我还是要看一眼、看一眼……
他的手颤抖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已被压扁的金色瓶盖。他将它在眼前举起,对着月光,轻轻翻到背面,只见瓶盖内侧印着“赞誉汽水”四个字。
叁年前那个酷暑天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是个沿街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在一户人家门檐下乘了一会儿凉,就被里面的妇人开门后的一大盆脏水兜头泼下。
那时,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他席地坐在街上,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条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干净毛巾和他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望梅止渴的一瓶汽水。
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瓶汽水灌进肚子里,感到酣畅淋漓之时,女孩却已经转身走掉了。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到如今都牢牢记得:那是一套斜襟边绣着蓝紫色花样的白衣裙,他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却记得那衣裙白得耀眼,就像此时此刻手指间的汽水瓶盖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的那一点光辉,如同他在地狱般的人世间紧紧抓住的那一点仁与善。
眼中和心底留着这点光辉的他,终于支撑不住,将瓶盖攥紧在手中,手臂一落,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