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落座坐定,两名杂役送来饮食,高泊远留神到其中一名年轻杂役似与温朝相识,给温朝送餐时不像其他杂役那般谨小慎微,倒像是朋友来家中小坐,主人家顺手取来新烹制的点心邀人品尝似的。
瞧这名杂役眉清目秀,叫人观之心喜,高泊远心念一动,想到此人或许就是儿子所说那名朋友——姜菽了。
他倒要看看此人手艺是否真有儿子阿娘所夸的那般出彩。
饶是高泊远抱了审慎的态度,在低头见着那方色泽红润如赤玉玛瑙,五花三层如佛寺小塔,被翠绿菜叶围着,于白瓷盘中散发连连浓酱脂香的烧肉时,还是被惊艳了些许。
高家不缺钱财权势,父亲位同宰相,妹妹宠冠六宫,高泊远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玉盘珍馐没见过?年年天子赐宴、同僚互酬,便是奢靡如升平炙,精巧如素蒸音声部,与他而言,都不比此时此刻这方赤玉烧肉诱人胃口。
碟中烧肉只有一块,却有拳头大小,四四方方形如玉章,被用细稻草十字捆着。顶上的皮边微翘,勾住将落未落的棕红酱汁,下面五花肥瘦相间如织,肥的晶莹似玛瑙琥珀,瘦的内敛如南红珠色,你一层来我一叠,既不偏袒丰腴,又不倚向纤瘦,明晃晃地向食客展露食物本真的诱惑。
高泊远本还好奇为何要用稻草捆扎,当他举箸一夹,发现偌大烧肉竟因他小小一碰的力道而摇晃如云时,才惊其软烂,明白这稻草怕是专门用来固定,让肉不至于酥烂成齑的。
高泊远轻轻夹起连肥带瘦的一角,缓缓送入口中,甫一入口便被肉香酱香脂香激得呼吸一滞。
果真如外表所见,这烧肉香软肥腴,里头瘦肉一抿即散,丝毫不曾干柴,中间肥脂更是入口即化半点不觉油腻,只有满口生香。
他忙不迭地又夹了一块带皮的,酱红色的外皮极为软弹,筷尖轻轻一戳便能没入其中,抽出后又不见洞痕,正是被煮深煮透才有的模样。混着一团白饭送入口中,肉皮黏糯如胶,白饭筋道弹牙,两种截然相反的口感在舌尖交织,高泊远只觉自己呼吸间都是烧肉的浓郁香气。
待这两口解馋开胃的品尝过去,高泊远不禁颔首,对温朝叹道:“这赤玉烧肉果真美极,难怪那些个年轻郎君非要写诗赞颂。”
温朝同样品了一口,此时应道:“形如赤玉,香而不腻。能将豕肉做至如此境界,那位姜小郎君手艺确实不错。”
高泊远哪里不明白温朝的用意,不过他这话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
“景和此前没尝过姜小郎君的手艺?”看方才姜菽的表现,二人不像不熟的样子。
温朝一笑:“下官口福尚浅,与小郎君相识以来,只借祖母的光尝过一次,做的也并非是这赤玉烧肉,而是更清淡些的汤品点心。虽是些家常便饭,倒是侥幸解了祖母的苦夏之难。”
“既如此……”高泊远想想自己难得开口的儿子,还有出门前殷殷叮嘱的阿娘,以及面前活色生香的赤玉烧肉,意味深长道,“那景和日后怕是要常来公厨,不然姜小郎君分。身乏术啊。”
这便是替他进过言了。温朝淡淡一笑,给高泊远续上解腻的茶水:“下官不慕饮食,还是公务为重。”
后面如何,就要看姜菽自己的本事了。
“你呀!”高泊远不再与温朝打机锋,他可还没到一口仙气便能活的境界,五脏庙空空,还是先吃饭为妙。
烧肉上淋着醇厚酱汁,高泊远无师自通地舀来一勺,细细淋在颗粒分明的米饭上,白米登时裹了一层棕红油光,越发香软宜人,细闻竟还有一丝稻草清香。再将那一大块肉慢慢拆解蚕食,等食毕,高泊远面前碟空碗净,唯有烤鹅还剩下几块。
倒是有些可惜了,高泊远看着余下的烤鹅块拭嘴净手,今日的烤鹅不错,若非他已经吃了数年,早不觉新鲜,又恰好有赤玉烧肉明珠在前,或许他还是会对今日烤鹅多加赞赏的。
高泊远在心中微微叹息,大唐包罗万象,连他们都要每年思顾法令,不断完善律法缺憾之处,一名厨子为何固步自封十数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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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站在后厨,对着面前的四口大砂锅满是怨念。
刚吃完饭的牢饭兄端碗路过,探头道:“真不用我帮你刷锅吗?都没了诶!”
他当然知道没了!姜菽盯着只余些许酱汁的锅底眼含热泪,明明他怕不够吃,专门数着人头多做了十几块,怎么还会没有?甚至还差了二三十方?!
天知道他来换班吃饭时发现锅中已经空空如也,而他刚送去给温朝的就是最后一份时,心里有多么茫然震惊。
他的肉呢?他那满满的四大锅东坡肉呢?这么快就没了?啊?!
牢饭兄看他还要对着砂锅犯一会傻,摇摇头走去刷碗了。
外头守着的陈大厨回来催促送饭,一看姜菽的反应和空荡荡的砂锅,眉头一皱,道:“你做少了?”
不等姜菽回答,陈大厨自己先道:“不对啊,我帮你查过一遍数,绝对是够的!哪怕算上那些今日才回来的上官,也绝对是够够的!”更何况眼下还有不少上官仍在公廨,没顾得上来食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