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玻璃倒影中的那个自己?,吉霄觉得没人会喜欢。觉得她的灵魂内核像一件旧毛衣,又脏又难闻,随处是破洞。至于她花了?很多功夫精心维持的这副皮囊,时而太瘦,时而太胖,时而不够凹凸有致……总有缺点。哪个表情做得不够好,哪句话没琢磨得很到位,哪个人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去对待……都会令她烦恼。爱和尊重都很昂贵,不成功、不美丽,她便没资格获得。得过且过?她可没勇气活成那样。
真实的她很贫瘠,很胆怯。有时候既冷漠又肤浅,令她想到自己?就作呕。所以她一直想成为另一个人,化作另一幅样子,用另一个名字。只有在遮掩下,她才?敢渴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烟雨得到新花名的时候她就体会到了?,那种因?为隔离开自我而得以畅快呼吸的感受。只要成为“及时雨”,她便可以成为某个在别?人眼?中行事极为妥帖的陌生人。感觉太舒适了?,以至于后?来去白夜,她依然用了?假名字。不打算跟在公?司混淆,所以是“时雨”。
工作有工作的场域,情场有情场的阵地。两套躯壳都被她打磨得很光鲜,就是都跟自己?无关——
跟此刻镜中这个名为“吉霄”的女人。
她观察着,厌烦着,畏惧着,最?终不再看镜子。换上睡裙,出来确定方知雨仍背朝着她,才?迅速地爬上床、关灯。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就那么朝着窗,朝着有方知雨的方向?。直到听见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
确认对方已经完全睡着,吉霄拿出手机,躲进被窝登录她用来做笔记的另一个app。
打开一栏名为“猫的研究”的标签,里面保存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感慨——
都与方知雨有关。
而今天晚上,当然值得被浓墨重彩地记下,但又只需要极其简短的一句:
“2019年4月4日……我跟她,睡同一个房间。”
*
春茶早上六点开采,吉霄不到五点起。洗漱后?她把?长发扎成马尾,绾起来,再给自己?化了?一个跟素颜差别?不大的淡妆。
今日除了?看采茶,还要看制茶。因?此香水不能抹。这趟旅行的洗浴用品、护肤品和化妆品,吉霄都特意带了?无味的。
一切整理妥当,再把?床铺收理得如同没人睡过一般,吉霄才?叫方知雨起床。方知雨洗漱,她便出门到厨房去,准备些简单的早餐。
吃完东西去茶田,到的时候差几分钟六点。采茶女们陆续来了?,都戴着遮阳帽,竹篓系腰间。大家在说笑中散开作业。空气里茶香在开采后?愈加明显。
跟女人们聊天。她们中有姐姐、有阿姨。有的来自本地,有的来自江苏,江西,安徽……
方知雨找到了?同乡,一边聊天,一边开启录音,时不时在备忘录里记下些什么,一副学以致用、消化得很好的样子。
再听她跟别?人的谈话。采茶的阿姨说,小姑娘是第一次来杭州吗?她答不是,以前来过的。
“那都去了?哪玩?”阿姨一边采茶一边不入心地问,“雷峰塔?灵隐寺?河坊街?”
“都没去过。”
“不是吧。西湖总看过的?”
“坐车的时候远远经过,望见了?断桥。但要说去湖边散散步那样的……也没有。”
方知雨跟人感慨杭州太大。来这里之前,她最?想想看的其实就是西湖产区的茶田。但上次真正?来到,茶田没看成,连西湖都没去。
离西湖最?近的时候,当地人跟她说你?往前再走?几十米,穿过树林就是湖边。她却最?终没走?过去,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浓密的树荫,想象不出几十米外会是怎样开阔的湖景。
吉霄在旁听着,想起方知雨昨天在车上讲过,以前来杭州不是为了?旅行。
那是为了?什么?
她好歹分得清公?与私,没在这时候问出口。
等天亮得正?了?,吉霄掏出一路背来的手持摄像机打开。
见她开拍,方知雨也不再继续同人聊天,专程过来学习,一脸的向?往和新奇。
吉霄忍不住教?起她来,怎么开机,怎么取景,怎么拍摄……又说这款操作其实很傻瓜式,上手简单,你?试试。
方知雨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
然后?,她就按吉霄说的那样试着操作,第一次不是假想,而是真实地把?手中的镜头对准眼?前的一切:
昨夜下了?小雨,此刻天光澄净、山色郁绿。采茶女随手一指,告诉她们盘踞的山为龙、田为井。此间青叶以龙背处为佳,对,就是现在我们站的位置……
方知雨一边拍,一边想真不愧是人间天堂,美得如一枚春茶,隽秀中透着馥郁。说起来这里也是江南,跟她的故乡虽隔着千山,却一衣带水,如两枚纽扣钉在同一襟侧。
但是方知雨很清楚,两地产出的茶是不一样的。
茶这东西很玄妙,不同山头、不同季节、不同树的不同侧面,经过不同人的制作,都会生出不同的芬芳。它是一方云雾、一袭春雨,更是天时地利、佳运偶成。要尝出其间差别?,就要把?口舌养得敏感些。最?好吃食清淡,保持感官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