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照慧眼独具,察觉了京口在建康与会稽之间的枢纽地位,首倡“静镇京口”之议。
他在京口、晋陵一带安置那些不愿卖身为世家部曲的渡江流民,又从三吴地区运来粮谷,支持京口军民的生计,如此筹谋了多年,终于将京口建成了一座关系建康安危的重镇,使之足以与上游抗衡。
自此以后,江左朝廷,便形成了荆州与中枢、上游与下游之间“荆扬相峙”的局面。
而高平郗氏,也在京口深深扎根。
几年之后,三吴发生了一起流民帅造反的动乱。
那时叛军直逼台城,京口位于吴地与建康之间,可谓去贼密迩,在城孤粮绝的困境下,难免人情动摇。
危机之下,郗照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悬,忠臣正士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这是郗照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
郗归曾告诉谢瑾,她还是孩童之时,就曾伏在郗岑膝头,听他讲起祖父登坛慷慨、三军争为用命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
平叛之后,功劳卓著的郗照被封为司空,位列三公,加侍中衔,更封南昌县公。
然而,没过多久,郗照就被建康城中的世家参了一本,解了八郡都督之职。
那一年,谢怀亲自教五岁的谢瑾读《春秋》。
谢瑾问父亲:“‘王贰于虢’何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可称天子贰于臣下?周平王不过削减了郑武公些许权力,怎就落了个堂堂天子与诸侯交换质子的结果?”
谢怀默然不对,犹豫了良久,方才开口答道。
“于郑武公这样的霸主而言,进远比退容易得多——进,或可加官晋爵;退,便是万劫不复。形势如此,由不得人。”
他抚了抚胡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可是,对天子而言,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权臣的。凡物莫能两大,若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专在大臣,君主便难免会有失驭强臣、自亡齐斧的忧患。”
谢瑾想到时事,抬首问道:“圣人解了郗司空八郡都督的职位,便是为了防止人臣凌主吗?”
谢怀本不欲言,但他深知,谢家的未来恐怕要系在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于是他看着谢瑾,正色说道:“玉郎,你要记住,江左没有真正的天子。眼下的情形,不是人主扼制权臣,而是权臣与权臣角力。郗司空为了江左的安定,甘心退一射之地。至于司马氏,元帝因人成事,便要付出代价。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很多年过去了,谢瑾依然清晰地记得谢怀说出这一番话时的神色——非常郑重,但又隐含着一种深切而内敛的痛色。
那是一个文人,因为知道自己终将一生都不能迎来一个清平盛世和沨沨明主而产生的痛苦。
更何况,为了家族,他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去做一个权臣。
谢瑾成功了,在压倒桓氏势力之后,他终于成为了江左风头无两的权臣,将谢氏一族推向了极盛。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朝堂斗争之中,他的好友郗岑惨淡落败,郁郁而终。
而郗岑的妹妹、谢瑾昔日的恋人郗归,则因为兄长的落败,成为了“逆臣”的堂妹。
更是在谢瑾的筹谋之下,失去了自己的婚姻。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谢瑾也无法否认,在促成王贻之尚主之事上,他确实有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
朝堂之上,谢瑾杀伐果断;可对于郗归,他却总忍不住犹豫。
即便知道郗归会因郗岑之死而迁怒于自己,谢瑾还是忍不住期待——万一他们仍有可能重归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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