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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棋子落

“良药难免苦口。”方纥说。

季徯秩颔首,没再接续前话,俄顷才另觅话头。

“紊州与坤州二匪相争,两头皆难逃元气大伤,阳北道的匪事算是解决了七八。”季徯秩笑起来,“古往今来养匪者除您外还有何人呢,监军您当真了不得。”

“丢卒保车的法子久为世人诟病。”方纥摇头轻声说,“歪门邪道罢了。”

“到底是帝师么,陛下也把这法子学了去。可是他远不及您思虑周全。——拿人命两相权衡啊,不得世人谅解也是情理之中。”季徯秩捏着眉心鼻骨,问,“方监军接下来有何打算,与我一道回缱都看戏去?”

车轱辘在夜色里转着,轻缓的颠簸晃动颇催人眠。

方纥听罢又是左右扭头,他道:“您如今手下禁军乃由陛下经年招聚,虽挂着陛下名头,实则是下官养在陛下手下的江家刀。今儿全交由您处置,您一招手,他们便会毫无怨言地跟您上刀山下火海。至于缱都来日恐变作魔窟,出不来,进不去,薛家蹄踏破城门之际,便为缱都提刀者命丧黄泉之时——您此时该去稷州,不该回缱都。侯爷如此,下官亦然,下官接下来当回北疆了。”

外头鹧鸪悲啼,季徯秩起帘看向昏光中的寂寥山色,道:“您要等边疆平宁,再由江帝把您称作嘉平年间恶臣,五花大绑地押京受审,最后当众掉脑袋,是不是?”

方纥颔首,说:“除暴安良,乃良君之责,下官之死,迎的是新朝的曙光。”

“向死而生么,大人与盛熠师生二人委实相像。”季徯秩笑着叹息,“盛熠他……我最后一回见他的时候,死命不肯赠他一句离别语,只一味地唤他归来。早知他一心寻死,我定不会强人所难。”

“不知者无罪。”方纥道,“想死诸类言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光亮话,您也是为了陛下好。”

起帘常漏风,偶然钻进的一股秋风格外的凉,把季徯秩冻得颤了身子。

“南边天愈发的寒凉,漠北过了中秋便该下雪了。”季徯秩松帘遮去外头本就稀微的月华,“天冷,打起仗来,怕是要冻得手脚皲裂,将士们要遭的罪真是不少……”

方纥寻了条绒毯给季徯秩披,说:“李世子今儿既要防北边秦兵,又要防西边的烽谢营,两头夹击,他们抽不出人手去鼎中帮忙。攻打鼎中者不出意外该是秦军主力,宋燕二人有多少能耐,不久便自见分晓……可薛侯乃一大变故,如今局势于他利好。他多半会选择同秦人里应外合,自东攻西而去,与蘅秦北东两道夹击悉宋营。”

“……不对,薛止道他有两条路子。”季徯秩说,“既可如监军所言围攻鼎中,又可趁早放弃鼎中这肉,一径向南,与苌燕营正面相搏。”

方纥笑起来,说:“侯爷这回可同徐监军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法子需得展背于宋,若是悉宋营告胜而归,薛家便离死期不远了……可是也真奇怪,徐监军也说薛止道会选这么一条。”

“北疆之事繁杂,他薛止道掀起枢成一十五年多大的风浪,却不言不语蛰伏这么些年,也算辛苦。旧事一朝败露,百姓所思所想他不能掌控,他这会儿也该躁起来了。夹击悉宋营耗时太长,他等不及。”

方纥没反驳,默了少顷忽而说:“下官这回恐怕真是错了。”

“谋大局者难料颗颗棋子落处,监军也是尽力了。”季徯秩道。

***

宋诀陵方听过北斥候送来的急报,便速速下令营中将士整衣披甲,今夜便策马出关直指漠北——他这是要占据北漠里头那处高地。

那高地不过是一小丘,可魏秦打起仗来,必相争此地。然因着蘅秦十八部与那坡隔着条大河,淌河费时又费力,纵然已眼巴巴盯紧了那坡,也总叫魏人得意。可如今中秋河道已然结冰,秦兵过河费不了多少工夫,这回谁能抢占先机都说不准。

据斥候所言,秦人还未及河畔,宋家军若是快马加鞭连赶三日,仍有机会避免身处下风。

宋诀陵自打听过此消息,步伐便没再停过,就连用饭也被他潦草敷衍过去。他四处奔忙,督兵办事,把面前直直走来的燕绥淮当作云烟,瞧也不瞧。待他听闻追在燕绥淮身后的俞雪棠一声“陵哥,快些闪开”时,燕绥淮的拳头已遽然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的脑袋不可自抑地向右扭去,在眼前滑过一阵虚无的素白后,便尝着了没休没止的火辣疼痛。

宋诀陵啧了声,只吐掉口中血,伸手拨开燕绥淮说:“打够了就快些滚。”

燕绥淮没想放过他,只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嘶吼道:“你究竟把阿纪他怎么了?为何他营中兵士个个噤声不敢言!”

宋诀陵凤眸幽深,还是说:“滚开。”

燕绥淮将他的衣裳扯得皱巴巴,那宋诀陵屡次要他松手未果,便抬腿给了他一脚:“燕凭江,你甭在这儿同我耍你那狗屁的脾气,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个黄毛小儿?何时才能明事理?”

燕绥淮拍去腹间靴印,骂道:“如若所谓明事理便是变作你那般的铁石心肠,老子宁可一辈子都不懂事!”

俞雪棠上前欲将那近乎扭打起来的二人扯开,高声呵斥道:“你俩都快些撒手——!”

她半分扯不动,那二人互不知错。

“牛劲一天天的使不完了?!你俩若当真互殴,想叫营中将士如何作想?今儿可是大敌当前啊!”俞雪棠咬牙切齿,终于抽刀向前,疯子一般不计后果地蓦地朝二人相纠缠的手砍下。

她停刀尤其稳,不过刀尖还没触着皮,二人扭成的手结已然自解。

“非要做到这份上才知悔改!”俞雪棠胸膛起伏,“告诉你二人,姑奶奶我就坐这儿听你二人唱戏了。你俩快些吵完了,午夜一动兵,你们都不许再提这茬!”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问宋诀陵:“吴纪他人在哪儿?”

宋诀陵不假辞色,只道:“鼎东城外。”

燕绥淮的心终于冷透,他动了动舌,可说不出半句话,哑着哑着便哽咽着滚下泪来:

“……报信者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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